何智青听出他话语里的警告,他看了一眼何婆子,看出她眼里的担忧和惊恐;又看了看在旁边一直懵懵懂懂,睁着眼睛,不知所措看着众人的何智蕊。
他垂下眼,在一瞬间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他心如死灰地弓着背,缓缓地低下头,跪在王心诚脚边,一字一顿,“我认罪。”
王心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把脚抬开,望向顾启章:“顾大人,何智青认罪了,抓人吧。”
“不,不——”何婆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扑上来要再一次抓住顾启章。
王心诚看过去,轻耷拉下眼皮盯着她,什么话都没说,何婆子却直接噤了声,瘫软身子坐到了地上,微微发抖。王心诚于是不再看她,视线重新又回到顾启章身上。
顾启章敛住眼底的情绪:“来人,将何智青打入大牢,择日槛送京师。”
“顾大人,择日不如撞日。”他的话甫一落下,郑总督慢悠悠地插嘴:“三日后,织造局的人要送十万匹新织的丝绸进京献给圣上,何智青就一块儿交由他们押送入京吧。”
顾启章一滞,低眉顺目地拱手:“是。”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淹没了整间屋子。
钦差行辕内的正厅里,何家祖孙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任叶黎衣和何咏怎么劝说都不愿意起身。
乔屿抱着剑站在屋外,望着头顶的夜空——天空被染上了墨炭的颜色,黑漆漆的,但是有点点星光。
“阿婆。”顾启章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似乎十分无奈,“何智青今天在公堂上亲口认罪,郑总督已经递了折子,上报朝廷了。我怎么想,你想让我怎么做,都来不及了。”
似乎是意识到再怎么哀求,都改变不了三日后她的孙子会被押往京城的事。何婆子跪着挺立在地上的身子一瞬间佝偻了下去,她眼神里的光,像被人为掐灭一样,变得黯淡。
何婆子低下头,用哭到干哑的嗓子,呆愣愣地念叨着:“是我害了智青,是我胡说八道害了智青——”
今日在公堂上的事,叶黎衣和何咏一字不落地从顾启章那里听说了,都觉得老太太真是该的,可看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家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到底还是不好受。
俩人一前一后上前扶起何家祖孙,何咏看向顾启章:“公子,时候不早了,我先带她们下去休息吧。”
顾启章颔首。
四人退出正厅,高矮不一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中。乔屿抬着眼睛望着他们,直到什么都看不见才垂下眼。
她将剑收回背上,转身朝着顾启章一点头,就要迈步离开。
“乔姑娘。”顾启章开口喊住她。
乔屿不明所以地回头。
顾启章冲她微微一笑:“你想救何智青吗?”
乔屿定定地看着他:“你刚才不是说,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吗?”
“说是这么说。何婆毕竟年纪大了,我的办法太过极端,让她老人家知道估计要睡不着了。”顾启章笑着,然后在乔屿的注视下,变出两套黑色夜行服,宝贝似地举起来给乔屿看。
乔屿默然片刻,慢吞吞道:“你要我带你去劫大牢?”
顾启章:“……不是。”
进了扬州府,乔屿踩过的屋顶不知凡几。
明玉楼的屋顶雕栏玉砌,阳春阁的屋顶金玉锦绣,老百姓家里的屋顶朴实厚重。而现在她脚下的卢家屋顶,奢华又靡丽。
彩色的琉璃瓦铺满了屋顶,屋顶的四个垂脊上立着的不是寻常摆置的神兽瑞兽,而是一排排由青铜铸造而来的三脚蟾蜍。
卢家求财的心思,真不避讳着外人。乔屿叹为观止。
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脚踝。
乔屿举着火把回头——顾启章缩成一团,蹲在屋顶上。他一只手扒拉她,一只手死死扣着瓦片,整个人在微微发抖。
注意到乔屿的眼神,顾启章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乔屿:“……”
真不知道刚才兴致勃勃说要做贼的是谁。
悠扬婉转的琴音从下面传来,乔屿逼着顾启章蹲下来,轻轻用力掀开了脚边的一片瓦片。
两人探头往下望。
从上往下的视角里,依稀能辨认出屋里的几个人:坐在屋子里首位的是王心诚,陪在两边的是卢首总几个盐商。他们几人身后都站着一个白衣人,这些白衣人脸上戴着一张白皮面具,看不清表情。
一行人正听着小曲,和着节拍,敲着大腿,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
乔屿遥遥看着这几个白衣人,眼底浮现一抹惊疑。
正想着,屋子里众人的歌声突然停住了。乔屿打住心里的疑惑,继续低头往孔里望去。
“学生们是来向大人道谢的。”
卢成魁等七人从门外进来,径直走向王心诚,他们跪下行礼后,王心诚笑着喊他们起来。
卢成魁领着众人起来,毕恭毕敬地垂首站着:“多谢大人在公堂上仗义执言,不让学生等恐怕就要被那何智青诬陷了去了。”
王心诚扫了他们一眼,端起桌子上的酒轻啜一口,缓声赞叹:“也是几位贤侄争气,将顾大人出的题都答出来了。尤其是卢贤侄今日在堂上现作的那篇文章,真是沈博绝丽,一字一珠啊。”
“大人谬赞了,学生们能有今日全都仰赖大人平日里的栽培。”卢成魁说出的话越发恭敬。
王心诚不置可否,低头又喝了一口酒,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卢成魁等人,而是将目光落在卢首总身上。
“老卢啊,你这几个子侄,真是士别三日,让我刮目相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