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人,尤其是盲这类可能永远也治不好的人,总是分外敏感,百里乘风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了不好的波动,便没有再接下去,让侍女将满桌吃食撤走,只剩下两个人时,把一堆年渺要求的落叶放在桌上,陪着对方撕着玩。
年渺最近尤其喜欢听枯叶被碾碎的声音,那种清脆但极为颓唐萧瑟的声音,让他好像能看到凄清的秋,和现在落魄狼狈的自己。
他伸手摸了一片枯叶,一摸到就觉得不对劲:“花?”
这种湿润柔软细腻的触感,绝对不是枯叶。
“是我院子里的凤栖梧桐。”百里乘风笑道,“因为开得太好,忍不住摘了一些,想给你换换口味。”他顿了顿,“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扔了。”
凤栖梧桐是夏秋开放的花,但是他院子里种的四季常开。
“拿走罢。”年渺慢慢收回手,“我最讨厌的花,就是凤栖梧桐。”
他手中凝聚起细小的水流,把手上碰过花的地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冲洗了许多次,直到手洗得红才勉强罢休。
百里乘风怔了一下,微微张开嘴,但到底什么都没说,把花都收起来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金色的圆球,约莫有两个碗大小,递到年渺面前:“试一试?”
年渺伸手抱在怀里:“是个球?”
“内有乾坤。”百里乘风笑道,“试试能不能打开?”
年渺没说话,很快在球上摸到了机关,“啪”的一声,球像花开一样绽放开来。
百里乘风感叹:“还是难不倒你。”
年渺继续摸索着,球打开之后,是一个精巧的戏台,戏台上有两个精致的人偶,是一男一女,衣服饰,都能摸得出做得像模象样的:“是人偶么?”
百里乘风含笑望着他:“还有别的,继续试试。”
年渺在人偶身上摸着,尝试扭动了一下,人偶突然动了起来,在戏台上慢慢走动,口中咿咿呀呀唱着曲儿,是当下新填的一曲《长相思》。
“怨南山,恨南山,南山一去万里遥,不见郎君归。怨郎君,恨郎君,郎君归来花烛映,不映闺中人。”
他深深皱起眉头,只觉声音分外刺耳,继续摆弄着人偶,想要让歌声停下来,把人偶转动了一大圈,歌声戛然而止,随后又立即响起另一男女对唱。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转动人偶的度也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烦躁,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甚至站起来摸索,然而怎么掰,都是或缠绵或哀怨的歌声,就是停不下来。
百里乘风注视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站起身靠近他,想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转换了十几,最后响起来了,是一年渺听过好几次的小调。
“不羡金缕衣,不羡天上仙,只慕鸳鸯共交颈,朝朝暮暮不离。
“不羡比翼鸟,不羡连理枝,只愿与君常相守,年年岁岁无忧。”
手中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连神情也凝固住了,呼吸都停了下来。
百里乘风松了口气,正打算说什么,却见他忽然神情大变,将那戏台和人偶狠狠往地上砸去,“啪”的一声,戏台摔了个四分五裂,但仍然坚挺地咿咿呀呀唱着,声音羞怯又缠绵。
“只愿与君长相守,年年岁岁无忧……”
年渺呼吸粗重,仿佛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蒙着长带的眼睛似乎在死死盯着地面,寒雾在他周身凝聚起来,屋里立即变得森冷如鬼蜮,百里乘风心里大惊,想上前拉住他,却被他周身的寒雾弹开,重重摔到了几步开外的位置,撞在了案几上,出了一声闷哼。
年渺无知无觉,寒雾浓郁得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卷起地上四分五裂的戏台人偶,戏台人偶顷刻间化为齑粉,除此之外,桌子板凳,屋里的所有东西,凡是被寒雾扫到,都变成粉末,寒雾嚣张而莽撞,疯似的在屋里乱窜,百里乘风心中一凛,倒在地上,高声喊了一句:“年渺!”
他的声音穿透寒雾,年渺似乎被惊醒,僵在了原地,寒雾安静下来,渐渐散去了。
百里乘风这才慢慢站起来,没有靠近他,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年渺?”
年渺怔怔地站着,像个茫然无措的小孩,背微微佝偻着,散落的垂了下来,眼睛前的长带渐渐变得濡湿,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了下来。
地上很快积蓄了一大滩的水。
“没事了,年渺,没事了。”百里乘风的声音极其温柔,一点点靠近他,“没事了,你要是心里难受,只管冲我火。”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松,“只要别打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