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说两句话,为何要配这几样餐食。”
“兴许只是一时兴起。”
吴知府看向父亲,父亲不语,她便拔下一根银簪,走到餐食旁边,一碗一碗试了过去,试到最后,簪子仍是雪一样的白。
祝逢春那颗心略放下一些,此时父亲招了招手,她跟上前去。两人走到一处拐角,父亲道:“唐越之事,是为父一时鬼迷心窍,你不要介怀。”
“我知道父亲的用意,只是不太高兴。”
祝青看着这张稚气未脱的面孔,叹了一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懂你的用意,只是太害怕流言蜚语,一时走错了路。”
昨日吴知府来报唐越之事,他未经思索便去了东风院里,一番交谈下来,竟让她说动了几分。
只是人生在世,再明白的道理,到了自己身上,都会变得模糊不清。
处理公务时,他只要闭上眼睛,便能想到母亲的结局。母亲幼年习武,少年为侍,壮年为将,终其一生,心里都只有征战沙场推行新政。为新政二字,她受了不知多少非议,舍了不知多少荣华,到头来,还是血染淮水功败垂成。
孝期过后,圣上几次为他指婚,他推脱不得,最终娶了皇商之女韩玠。婚后虽有过一些龃龉,却也生出许多情愫,渐渐琴瑟和鸣起来,便慢慢有了东风。
东风还在夫人腹中时,圣上便几次派人看望,等她出生,更是送了一只长命锁过来,还亲笔提了十六个字给她。
可看到那十六个字,他首先感到的,竟是无穷无尽的恐慌。
昭昭其降,烨烨其生,煌煌其武,璨璨其文。
究竟要怎样的成绩,才配得上这至高至明的十六个字?从圣上提字那一刻起,东风便不只是他的女儿,她是圣上寄予厚望的将军,是大齐还未长成的太尉。
其后东风年岁渐长,终于在五岁时提出习武,说想做祖母那样的大将军。他看着朝气蓬勃的女儿,暗自下定决心,请回母亲的几位部下。
圣上御笔提字在前,东风展露兴趣在后,他能做的,只有扫清那些可能的阻碍,让她平平安安地走向太尉之位。
时至今日,东风已是将军之尊,一路走来,虽有些许反对之声,却依旧顺风顺水,以至他几乎要忘记,他的女儿,一直留存着一颗赤子之心。这颗赤子之心,足够所有人为她侧目,也足够所有人将她视为异类。
同罗帅说时,罗帅当即要寻罗松,知道罗松被她派到江都,几乎要亲自寻他回来;同张帅说时,张帅只是冷笑,道:“你这女儿,当真是胆大包天。”
夜色初降,他和罗帅坐在中堂,看着俞指挥搜罗来的物证,举碗对饮,一言不发。又过许久,东风匆匆走来,手里握着魏千云的罪状。他苦笑一声,想问她可还要再查下去,看到她的眼神,又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有这许多大事盖着,兴许她和唐越能逃过一劫。
然而那老将一句话,让他又一次看清了局势。在他们眼里,魏千云不过是复国的棋子,脏了毁了,换一颗便是,步步高升又深得圣上爱重的东风,才是寝苫t枕干必除之而后快的仇敌。
写完给圣上的急报,他目送属下离开。彼时天边已见霞光,他算着眼下局势,忽然发现,再有一日,提点刑狱使便要抵达莫州。
霎时间,他背上生出浓浓寒意,踌躇许久,终于在为东风准备餐食时,提了一份去寻吴知府。吴知府看出他的来意,想要拒绝,却碍于他的身份,只得将他引到唐越面前。唐越见他一样一样取出餐食,道:“祝帅来这里,是要杀我么?”
他放好最后那壶酒,盘膝坐到地上,看着她的双眼,道:“我只是想同你说一说东风。”
“祝帅但说无碍。”
唐越理了理衣襟,跪坐到他面前。脸上却不见一丝怯懦。谈话时,他说了些东风的过往,她说了些东风的近况。看得出来,这些时日,皆是她和苏融在照顾东风,将东风种种偏好说得一清二楚。
末了,他问:“唐侍卫既将东风视作恩人,又为何要陷东风于不义?”
“将军既来此地,当知是世道不义。”
“可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改变世道?”
“改变不了世道,祝帅便要改变逢春么?唐越人微福薄,纵死亦不足惜,可逢春一心救唐越出去,若是只看到一具尸体,又会作何感想?”
“长痛不如短痛,时候长了,她自然会放下。”
“祝帅,能放下人命的祝逢春,还是祝逢春么?”
说这话时,唐越依旧面色不改,只是平视着他。他想起昨日东风的话语,终究还是站起了身,望着她道:“你该庆幸,遇上了东风这等纯善之人。这几样东西都不曾下毒,你若看得起,便吃一些饱腹。”
“谢祝帅大恩大德。”
唐越伏在地上,向他磕了一个响头。他拍去身上灰尘,沿原路走出牢房,不想却遇见东风。她握着虎头亮银枪,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他停下脚步,心中生出几分庆幸,若是真将唐越逼上死路,只怕东风要恨他一生。
“东风,往后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只要心是正的,便是闹个天翻地覆也没什么。”
“父亲言重了,而今我已是副都指挥使,哪里有那么多事情可闹?”
“若是再遇见一个唐越呢?”
“不会了,再有下次,唐横拔刀那一剎,便是他人头落地之时。”
祝青怔了一瞬,道:“倒也是个好法子,她们杀不了,便由你来杀。”
祝逢春掂了掂长枪,道:“我学这么多年枪法,为的便是杀尽天下鼠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