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疏月站定,侧眸认真看着里正,既是解惑也是索要答案。
若真当放任不管,任这么个孩子随意饿死,他当了这个里正,若是不知,便是失察,若是知情不纠,那就更加严重了。
便像他之前托词让竹弦去找里正时说的那样,真要计较一番,是他云家苛待了他们黄中百姓,叫他们两个孩子都喂养不起不成?
这放到私下说,也算是给了里正份面子。
里正听着这话,连忙请罪,待云疏月扶住他的臂膀宽慰几句才擦擦汗,迟疑着说了这孩子t的情况。
里正知晓这些盛京来的贵人手眼通天,既然问起,自是不敢欺瞒,一五一十照实说了。
云疏月静静听完,一时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小狼崽的身世比他想象得还要来得离奇和惨淡。
他看着傍晚烧红的天幕,好半晌才道:“郭老,那母狼自在林间游逛,并不曾危害乡里,但叫猎户遇见,野兽与人本是对立,或因想猎下换得钱财或是见猎心喜,既能弯弓搭箭射杀母狼,也是他自己的本事能力,本无谁对谁错。”
郭老听着这番话,点头颔首。
云疏月却又说道:“可那孩子自小由母狼养大,自然视之如父如母,猎户射杀母狼,村民分食狼肉,便如同弑人父母,还拿了尸首饱了肚腹换了钱财……于这点上,你们都亏欠这孩子。”
他瞧着里正正色道:“郭老,做人尽可自私,却不能无耻,也该换个角度替这孩子想想。”
“他生来何错之有呢?便因被母狼抚育长大就不同于常人吗?便可随意打骂漠视视之如牲畜吗?”
几句话问得郭老面皮涨红,连连苦笑道:“是小老儿处理不当……”
云疏月摇摇头:“至少,你们都欠这孩子一句道歉,若真论起来,杀人父母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抵消的……”
他的话音渐低,也是知晓,村民是不可能为一头母狼偿命的。便是拿到天底下,也没这个道理。就是一句道歉,在许多人眼里,也会被列到奇行异举里,视之为疯魔。
毕竟,那只是一头畜生罢了。
天生的不对等,这是云疏月早就知晓的。
便连他,如今站在这里,里正对他俯首帖耳,也只是因为这具身体所承载的东西。
他看到的是他的身份,是他的名字象征的权势地位,而不是他本身。
云疏月摇头,笑了下,不知道在笑什么。
他抛下那些心绪,看着面色为难的里正,没有强求什么他们要给小狼崽道歉的许诺,只淡淡说了句:“自母狼身上撕下的狼皮,不是还没卖吗?其他暂且不论,这当还给这孩子吧,若按人的说法,也算亲老遗物了,总得留给后人。”
里正松了口气,连声说是。
之后云疏月又和里正商议了些事。主要是针对小狼崽未来如何安置的问题。
郭三的事,云疏月没给面子,当众给了没脸,让虎子给小狼崽道歉。这算是打了一棍子,现下,将小狼崽的事弄清楚了,为着长远考虑,就得给点甜头了。
说到底,他不会在此就留,就是让人照看着,这只小狼崽要在这里生存,还是莫要把地头蛇的里正等这些族老得罪死了。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哪日他一个疏忽,里正他们随便拿捏点把柄,也能在小狼崽身上出了这口气,那才真是叫好心办了坏事。
云疏月笑着说道:“这孩子和我也算有缘,他的吃穿住行便由我担了,但我不能长居于此,平日里还要牢郭老等照应看顾着。”
他似思索片刻:“这样,我在黄中买下百亩良田,归到这孩子名下,交由郭老打整,其中二十亩产粮作为这孩子平日的嚼用,余下八十亩,虽划归在这孩子名下,产出却交由黄中公里,算是祭田,郭老正好聘了教书先生,也叫黄中的小子们识字读书,知晓些圣人道理,以后说不定也能出位状元郎,好叫黄中百姓光宗耀祖……也当是这孩子报效云中养育之恩了。”
说着,自然道:“至于这有才干又不浪得虚名的先生,小子不才,愿为黄中举荐一番。”
利益永远是最好的捆绑物,只要小狼崽在一天,这百亩良田自然就也在,相反,若是小狼崽出了什么事,里正他们什么也捞不着。
如此,里正和郭氏一族不但不能起了报复的心思,还得好好照料着小狼崽,他走以后,这只小狼崽也算是有了依托,而有了郭氏一族和里正做倚仗,也不怕那些人只拿东西却苛待小狼崽。
里正满一听,高兴得合不拢嘴,只当满口应下。没什么比宗族后辈有出息叫他看中。那是光耀一族的大事!
云疏月和里正对视一眼,都知晓这份恩惠下的打算,虽未明说,但也算有了默契。
云疏月仔细想了想,又补充了些,当真是方方面面尽可能都周全了,尽可能不让这只小狼崽受半分委屈。
待人走远了,里正站在那看着人远去的背影,摇头低喃了句:“后生可畏啊……”
小小年纪,心思如此通透缜密,那小崽子也真是幸运,遇到这么位替他着想的贵人……
不过,这对黄中,对郭氏一族,可是大好事啊!他眯了眯眼睛,捋着胡须笑眯眯拄着拐棍往家赶去,得赶紧回去和族中商量这事,他郭氏一族必定要占了大头!
*
最后一缕斜晖印在半空时,云疏月披着昏昧金红的辉光,从树林尽头走来,怀里抱着张光洁完整的狼皮,一步一步到了留在原地等他的两人面前。
竹弦远远瞧见他的神色似有不对,到口的呼声又咽了下去。只默默站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