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拉着她的手,端详一番她的发钗,没有言语。
仲隐驾车极稳,未觉丝毫颠簸,不时已到思陵。顾渊推开车门,仲隐已执鞭相候。顾渊冷冷一笑,“委屈仲将军了。”
“执鞭从天子车马是末将本分。”仲隐不卑不亢地回答。
顾渊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亦很镇定地回视。薄暖下车来,见到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明明充满了严肃的敌意,却又偏生如小儿打闹一般执拗不肯收场,真是哭笑不得。
终而,顾渊哼了一声,便大步往思陵迈去,薄暖随在其侧,一众侍卫仆婢跟在后面。虽然夏花绚烂,漫山遍野都是姹紫嫣红,但皇帝陛下却很不畅快——
“你们候在这里,谁也不要跟来。”他压着眉毛回过头,对众人沉声道。
顾渊这副神气是很吓人的,但仲隐却毫不害怕,反而笑了一笑。不就是想和女人独处么?顾渊心头愈发气恼,一甩袖子,拉着薄暖便往山林里跑。
“哎——”因为要见前朝的太子妃,薄暖妆容庄重,一袭绯绫翟衣,衣袂如波,很不轻便。被他这样牵着手在山林中快走,衣角好几次钩到地上荆棘,险些将她给惊摔了。
他回头,不耐地道:“麻烦!”
她道:“是陛下不成体统!”
他扬眉,没想到她是凤凰的样貌野猫的性子,近日来愈发放肆了!正想数落她几句,却见她很苦恼地扯着自己的衣角,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陛下……”
双眸染雾,在这左右无人的空山翠林之中,她好像往他心上丢了一支火把,哗啦啦便烧了起来。他抿了抿薄如一线的唇,终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乖乖低下身子去帮她解开缠绕在荆棘上的衣角。
她看着他,一个骄傲的帝王在她面前俯下了身,细心而温柔,就像一个普通民家的丈夫……她为自己这念头感到有些害臊。他是宠她的吧……那么,她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她的衣角得到解放,正舒一口气,双脚陡然腾空,被他一把抱了起来。“陛下!”她大惊失色,全身无处着力,只能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颈项,羞得直埋在他的胸前。他却又冷冷地固执地道:“叫我子临。”
“子临……”她听着自己耳畔他的心跳声,很快,很真实。他似乎也很紧张,低着头对她道:“还闹不闹?”
“我没有闹……”
他笑起来,不再理她,步伐如飞,不多久便走到一片空地,将她放了下来。
眼前不再是茂密山林,而是一条长长的司马神道,两侧陵阙高耸,中央立一座高大崭新的蟠虺玄武长碑,上书两个劲瘦苍茫的大字:
“思陵。”
顾渊沉默地走过去,这块碑是去年方立,这陵中之人,也是去年方入葬的。
“去见太子妃之前,我们还需先拜祭一下先帝吧?”她小心翼翼地提醒。
长碑之后,远目所及,便是先帝孝怀皇帝顾谦的高高的陵冢,仲夏时节林木繁茂,封土上九重台阙都被树木掩去了。思陵之侧起了几间精舍,他想起来,梅太夫人也在这里守陵的。
顾渊慢慢地叹了口气。面对广袤山陵,过去对父亲的恩怨纠结,似乎已经丝毫不重要了。他低声:“我没有带东西。”
“我带了。”薄暖温和地道,拍了拍手,从正道好不容易追上他们的随从们立刻拿出了一只包裹。薄暖接过包裹打开,有一尊清酒,一捧野花,还有……一枝树苗。
他的眉头跳了跳,“这都什么东西?”
薄暖道:“陛下是读《礼经》的人,妾可没有读过。妾在民间的时候,就是这样拜祭先人。”
他皱眉,“胡闹!”
她笑了,拉着他的手让他与自己一同跪在思陵的墓碑前,将野花放好,用清酒浇了浇,又斟了两盏,推给他一盏,眼神示意了一下。
他颇不自在地举盏。
她侧头看着他,“面对先帝当如何说话,陛下还要妾来教么?”
他顿了顿,将酒盏高举过顶,声音沙哑:“父皇……儿臣来看您了!”
短短的八个字,却好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那个面慈心狠的父皇,那个不假辞色的父皇,那个苍老疲弱的父皇,那个绝望痛苦的父皇……那个一辈子都在薄氏外戚的阴影下挣扎的父皇,那个不能得到自己所爱、又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儿的父皇……
薄暖静静地凝视他半晌,转过头来,清声道:“请父皇放心,当今陛下是一代明君,大靖国祚绵长,百姓安康……”
他低低地笑了,“阿暖,你怎么在父皇面前说谎?”
她轻声道:“我没有说谎,我就是这样相信的。”
他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一番拜祭完毕,二人站起,他看着那枝树苗皱眉:“这又是做什么?”
“这是杏子树,我母亲的坟前也有一株。”她微微一笑,“种在先人冢边,能保子孙之福。”
他看着她的眼睛,“谁的子孙?”
“自然是陛下的子孙。”
“我和谁的子孙?”
她不说话了。
他命侍从递上锄镈,问她:“种在何处?”
她看了看四周,指了封土西北角的一片空地,“那边不错。”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原来婕妤还会风水堪舆之学?”
她低声道:“我也是做过功课的……”
“谁教你的?”他笑。
“聂少君。”她说,“你的那个儒生。我派人问过他,思陵何处风土适宜植树。”
他静了。径扛着锄镈去铲土,将那棵树苗种下,动作准确有力,像个本就常年劳作的农夫。她想,他真是做什么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