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开门的是个佝偻矮小的老太太,腆着鸡胸脯,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对浑浊的倒三角眼仰视着他,他们很快认出彼此都是这都市中的异乡人,才得以像这样对视,那些都市人是从不会拿正眼看他们的,就像刚刚从他身边走过的那个女人……
他抽了太多劣质烟的嗓子里总卡着一口痰:“我找朱妙珍。她在吗?”
“不在。你是她老公?”她了然地瞧着他。
“是。”
“她是在这里做工,又不是住在这里。”
“她搬了,没把新地方告诉我。”
“是不是有人给她找了新地方?”
他眯起眼,烟瘾犯了,胸口燥郁。“她说要跟我离。”
“你们有什么家内事,自己去解决,不要闹到头家家里来。”她凑近他,“我跟你讲去哪里等她,还有那个给她找地方住的人。”
*
周予站在钟琴身旁。
她的目光只投向两个地方,地板,以及站在办公室另一侧的方泳柔,有时她们会对视,泳柔望向她的目光像摇曳烛火,闪动着,流露出随时要熄灭的脆弱。
齐小奇站在方泳柔身旁,她们的母亲也在场,一行四人紧密相连,周予第一次见到齐小奇的母亲,一个身形高大、妆容粗粝的女子,讲话节奏明朗,嗓门高亢。
王主任坐在办公桌后,电脑屏幕翻转过来,向家长们展示一个网页,展示她们被传唤至此的原因。“今天距离高考正好3oo天,”王主任的圆珠笔帽戳向电脑屏幕,“不专注学习,还去掺和这种社会上的闲事……”
小奇激烈反驳:“这不是闲事,是我们朋友的事!”她的母亲齐丽莲呵斥她,要她老实听讲。
“不管是谁的事,都不是你该管的事。你们当自己是什么,警察还是法官?”
“警察跟法官哪里会管。”齐小奇躲着齐丽莲作势举起的手。
王主任的眼睛马上要喷火了:“不管当然就有不管的理由!你们以为愤世嫉俗是很有意义的事吗?学校是在保护你们,事情愈演愈烈,你们有什么能力去扛各种社会压力、去面对各种千奇百怪的舆论?万一对方告你们造谣,你们想还没参加高考就先在档案上留个污点吗?对方要是寻仇呢,想过什么后果吗?”
陈香妹抚着泳柔后颈,讲话柔声细语,有些讨好王主任的意味:“你听老师说了没有?以学习为重,不要再参与这些事了。”
周予望向泳柔,“我们没有造谣。”
“你怎么知道你们没有造谣?这个视频本身能说明什么?两个人进了房间,一个人出了房间,那房间里生的事情呢?你们看见了吗?如果这个女孩撒谎了呢?如果她一开始是自愿的,后来又反悔了呢?然后你们就添加上一些引导性的文字……”
泳柔眼中的烛火烧得旺起来了:“她不是自愿的!”
“每个人在讲述事情经过的时候都会美化自己的!”王主任盯着泳柔,两团火焰在双方眼中炽烈地烧,少顷,她的被掩熄了,剩下余烬般的无奈,“老师相信你们,也相信你们的朋友。”
泳柔眼中流出一行泪来。
“老师相信你们是很优秀的小孩,有正义感,有行动力,就因为这样,老师才更要保护你们,你们现在正处在关键时刻,有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做,是为了终有一天能够做得更多。现在对方单位已经跟学校联系了,他们会处理这件事,我想这算是对你们的交代了吧?”王主任转向周予,“你过来。拉一把椅子。”
周予犹疑地向前挪去。
王主任将鼠标跟键盘摆到周予面前。“你坐下来,登录你的账号,把视频删掉。”
周予垂着头,一动不动。这些天来,她已感受到舆论是难以掌控的巨大怪兽,事情在网络上酵,众说纷纭,支持声量中夹杂着揣测、嘲笑、谩骂……她本来就不擅与人交流,回应负面信息总是写了又删,每次上网都感到烦躁。
可这是一场战斗。齐小奇在抗议:“万一我们删了,他们就当作没这回事怎么办?”这是一场战斗,周予不愿意做第一个后退的逃兵,如果这世上有哪个人会与方泳柔并肩作战到最后一刻,那只能是她,不能是别人。
齐小奇挨了她妈妈的骂,方泳柔的妈妈也在应和,王主任注视着周予,再次推了推键盘,示意她尽快行动。
这时候,冷眼站在她身后的阿妈终于开口了。
“王主任,事情我已经了解了。这样吧,今天是周五,下午的课我帮周予请假,我先带她回去。社交账号属于个人隐私,我也不希望看到有人强迫我女儿做任何事。视频的事情我会再跟她沟通,我们随后电话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