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南星虽然奇怪这位金院长的态度,但他一向不善作伪又不懂得拒绝,所以略抿了抿唇:“小时候有一次发烧,烧坏了听觉神经。”
“……有没有去大医院检查过,看看是不是还能治?”金世遗继续问。
厉南星心里古怪的感觉更深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这次来上海,原本就有找医院检查一下的计划的。”
金世遗当即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夹,取了一张,又匆匆在上面写了个手机号后递给满头雾水的厉南星:“明天上午,你到这上面写着地址的这个地方来,我替你作检查。”
厉南星先前一直看着他说话,了解了他的意思后正要表示感谢,但视线落在手里的名片上,突然声音就被堵在了喉咙里。
金世遗等着他的答复,但等了很久,却只看见厉南星抬起头来,默默而淡然地把那张名片交回到原主人的手里。
金世遗觉得自己似乎被人打了一拳,而最痛的地方却叫做心脏:“……怎么了,这是为什么?”
厉南星看着他:“我姓厉,金先生。”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那么清晰的固执,“我是厉胜男的侄子!”这便是答案!
东巴,是一种尊称。在纳西族中,最高级的知识分子被称为东巴,其实就是东巴教祭司的意思。东巴们多数集歌、舞、经、书、史、画、医于一身,为族人们传授知识,引导迷途,解决病痛……而只有能够主持某些祭祀的德高望重的老人,才能称为大东巴。
东巴在纳西族的社会地位很高,但一般都由男子担任这个职业。父子传承,世代相袭,不脱产,有妻室儿女,无儿招赘者传与女婿。
所以当厉家的姑娘胜男被大东巴授予了女东巴的称号的时候,有那么多人都看见玉龙雪山上的风变成了雾,它们吹着舞着,欢乐得犹如拥有了生命一样!
厉家的两个女儿,是寨子里最美的两朵鲜花。但一个是有刺的玫瑰,在立志超越所有男人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了:厉胜男。好在小妹杜鹃依旧是美丽温柔的杜鹃,所以男人们一边被玫瑰刺得鲜血淋漓地追逐着,一边却又忍不住向杜鹃寻求温柔和安慰。
直到那一年那一天,一个叫做仲绍杰的来自上海的知青敲开了女东巴家的大门,焦急地请求女东巴去救他那个企图攀爬玉龙雪山顶的同伴,于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恋爱的火焰烧着了年轻人的世界,他们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相爱起来。只是,骄傲的女东巴虽然钟情于金世遗却迟迟不愿意答应他的求婚,而没有姐姐的允许,向来温婉的杜鹃也不会接下仲绍杰的花。就是在这时候,金世遗和仲绍杰第一次听见关于厉家诅咒的传说。但那是个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时代,和所有红卫兵的勇敢小将一样,他们相信只要拿着毛主¥席的语录这世界上就没有红卫兵惧怕的东西。
也许是信仰也许是狂热,谁知道呢!总之他们追逐他们遭遇挫折他们热烈的相爱他们又相互抵抗,终于在一年之后,仲绍杰先与杜鹃结了婚,不久厉胜男也终于答应了金世遗的求婚……那真的是最灿烂的人生最美丽的岁月,即便很多年以后,金世遗在上海这个繁华的都市立稳了脚步,建立起他自己的事业家庭,但他还是如此清晰地记得那时候每天每天都激荡在自己胸臆间的澎湃。只是自那以往,人生只剩下素白贫乏的空间。
是的,那时候金世遗真的不知道,就算是那样炙烈的爱情,也有谎言和背叛发生。似乎就在幸福临近的一瞬间之后,愤怒、失望、绝望和仇恨就接踵而来。他曾经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传说中的“雾路游翠郭”,那必然就是那时候他们所身在的大青山;但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人间地狱,那也必然是同一个地方。他爱厉胜男有多深,那么后来恨她也就有多深。
厉南星出生以后没过多久,仲绍杰就离开了寨子,很多人都指责他的冷酷,可是当事人却没有一个出来说话。金世遗只在那里多待了半年,半年以后他凭着高出录取线很多的分数考入上海某家医学院,走了便再也没有回去。
当金世遗和仲绍杰在上海再度见面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做出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就像云南的那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再后来,是很久以后还是其实并不是很久,金世遗自己也记不清了,有人从云南回来,带来一个消息。据说那里有个非常美丽的女东巴疯了,在当地传统的情侣对歌的节日那天,她当着那么多谈情说爱的年轻人的面,从一个山峰上跳了下去……
爱的恨的,欢乐的,悲哀的,总有一天要尘归尘土归土。然而金世遗想,其实他在离开云南的时候,便早就把自己的灵魂没入了土里。厉胜男跳下去的那天,解脱的是她,于金世遗却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了。
然而另一边,厉南星却是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的。他不明白究竟当年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最后却变成了那样的下场。他也曾想过要去弄清楚当初的一切,可是经历过当年旧事的人没有一个人肯对他说。阿姆固然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吭,就算是阿妈在临死的时候也没有说出,当年究竟是谁错了。他只知道自己出生不久,阿爸就离开了阿妈的身边。又过了半年,与他一直叫她“姑姑”的厉胜男确定了关系却始终没有结婚的金世遗也离开了云南。而在他五岁的时候,厉胜男在踏歌节的那天把自己打扮得无比美丽后独自走出了家门,从此,大青山里再也没有女东巴的美丽身影;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曾经漫山遍野好像彩霞落在了地上似的“百里杜鹃”美景……
那时候厉南星的听力还没有出问题,所以他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年硕果仅存的那位大东巴为姑姑举行“大祭风”的仪式的时候,那凄楚婉转的“游悲”的调子几乎能让人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扭在了一起。
小的时候,被迫承受着那些痛苦却还要更加努力的时候,厉南星不是没有怨恨过的。都是仲绍杰和金世遗,都是他们抛弃了妈妈还有姑姑,所以他们都是坏人!可是阿妈说:“好的坏的,对的错的,其实它们都在一个窝里,你只用眼睛去看便永远都只有一个片面的答案。南星,天老爷除了给了我们安上眼睛,却还给我们别的感官,那就是告诉我们,真实,往往有很多个面……”
渐渐长大以后,厉南星越来越觉得阿妈的话很有道理,但这并不表示他心中就对那两个人毫无芥蒂了。仲绍杰是他的阿爸,是阿妈到死都还喜欢着的人,是不可以怨恨的人,于是金世遗就成了他的矛头所向。何况正因为金世遗抛弃了姑姑,所以姑姑才会去死,所以后来他发烧的时候找不到人及时医治并从此失去了听力——毕竟真正滇医的传人是姑姑而当时阿姆的医术根本就没有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