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虽然对世情懵懂,但说起营造上的事情来,却十分细致严谨。吴定缘用手搭住一根覆莲柱头“紫禁城那么大,我们可不知张皇后住哪里,你跟我们一起去。”
阮安吃了一惊。他从砖塔胡同把他们带到金海桥,已是犯了大忌讳;若自己还跟着潜入紫禁城,岂不成了要凌迟的罪过
“但是”
昨叶何看出他的迟疑,按住他的肩膀道“我们这一次去,是为太子争先。他若胜了,你也有一份功劳,日后营造之事都要全数托付。我们若进不去,改朝换代,只怕你连营造库掌司都没的做了。”
阮安立刻紧张起来,还要再开口解释两句。吴定缘已催促道“趁着好天色,痛快地做过一场。”
说完这一句,他从金海桥边缘斜斜溜下岸坡,“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阮安大急,说哎哎呀原来昨叶何从背后推了一把,让他也跳下水去。
尽管已到六月,可中海的湖水仍带着丝丝凉意。阮安在水里惊慌地扑腾了一阵,现没有用处,只好不太情愿地朝着东南方向游去,两人在后头紧紧跟上。
阮安曾参与过京城大建,对紫禁城附近建筑的距离、高低极为熟稔,不一会儿工夫便找到了那一块半倚岸滩的太湖石。这块石头深得瘦、漏、透、皱的太湖石精髓,如云横秋山,变化百端,巧妙地把水闸掩在石下,不仔细几乎难以现。
果然如阮安所言,水闸的入口被拇指粗的一排铁条牢牢挡住,没法挪开。吴定缘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去摸水闸下方,可触手皆是一片冰冷石壁,这应该是在水闸管道下的石砌垫台。阮安所言的泥砖,却没有找到。
阮安道“就在水闸下方,你莫要算错了深度,现在水位可是涨了。”他一指桥下的撑柱,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度暴涨,眼看快要过一丈。吴定缘怒道“谁会算那些东西,闭着眼睛去摸不就得了。”阮安正色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若不算清楚,怎么找得到入口”
吴定缘有心想把阮安按进水里,可他一个小矮子,恐怕没够到底就淹死了,没奈何,只能放松开来。阮安闭目默算片刻“以你的身高,往下沉的时候,默数七个数,应该就差不多了。”
“神神鬼鬼”吴定缘嘟哝道,但还是按照阮安的指示,再次沉下水去。他默数七下,然后伸出手去摸,忽然觉手感和刚才不同了,微微软,还有些黏腻。吴定缘精神一振,伸开五指狠狠一抓,然后迅上浮。浮出水面之后,他伸出手来一捻,指缝间残留着一些黑黑的泥渣。
“应该就是这里了。”阮安判断。
吴定缘第三次沉下水去,这一次他换了双脚,拼命去踹那一面墙。踹到气不够了,便上来换一口,再继续踹。如是者五,终于在第六次下沉之后,他一脚踢出去,忽觉前方一松,似乎坍塌出了一条圆形通道,脚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吸力,咕噜咕噜一连串泡泡冒了上去。
阮安一见泡泡,喜道“成了成了”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被胁迫来的,情绪又迅消沉下去。昨叶何见他好笑,摸摸脑袋“乖,咱们下去吧。”
阮安急得直比画“这条甬道从城墙下贯入内金水河,一共长三百步。现如今堵口被砸开了,里面全是水,想过去得闭气游过一百五十丈,我可憋不了那么久,一定会溺死在半路。”
昨叶何一听,脸色一僵“你怎么不早说”
“我每次要说,都被你们打断啊”
吴定缘知道,阮安绝非危言耸听。如此狭窄黑暗的甬道,旱地钻行一百多丈都很难,更别说此时里面灌满了水。而且甬道的对面到底怎么封堵的,能不能及时打破,都属未知。稍有不慎,就可能活活淹死在里头。
他在水里划动着,注意到昨叶何的表情很不自然。她再如何聪明,毕竟未经锻炼,钻一百多丈的水下甬道与送死无异。可是掌教在侧,她又怎么肯临阵脱逃吴定缘沉吟片刻,开口道“我先进去探探。”
昨叶何一怔“掌教你自己进去这怎么行”吴定缘道“这甬道太窄了,人去多了也没用处。你再逼一逼阮安,说不定还有别的路。如今只剩一天时间不到,不可耽搁。”
昨叶何如何听不出用意“掌教你若让我进去,属下绝不推托。”吴定缘盯着她道“我说过了,我会在京城把所有的事都做一个了断,但不是现在。”
“可是”
“我另外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做。”吴定缘道。
“嗯”昨叶何有些迷惑,还有什么事比眼前的更重要
“你们白莲教最擅长的事。”
吴定缘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几句,然后转过身来,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沉入水底。
那一瞬间,雨声在耳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闷闷的流动声。吴定缘伸出双臂摸到甬道两侧,轻轻一按,让身子横过来,钻入漆黑的甬道之内。
甬道比想象中要宽一些,壁上凹凸不平,正好可以一路扶着前行。他尽量控制着呼吸节奏,避免耗气太猛,向前方茫茫的黑暗中挪动着,不知不觉,仿佛又回到了南京正阳门的门洞里。
在那个漆黑的狭长门洞里,吴定缘第一次感受到了谶语一般的征兆来路晦暗,去路不清,在四周倾压而至的逼迫中,偏偏生死悬于一线。两京相隔千里,可他此时在紫禁城下的甬道中,竟能感受到几乎完全相同的命运涌动。
不,两者还是有一点不同。
这一次,吴定缘的心中多了一根锚,在黑暗中牢牢牵系着他,不致在乱流中迷失了方向。即便身处逼仄甬道中,他也清楚地知道,该去何方,该做什么。
吴定缘稳稳地朝前方挪动着,手脚并用,心无旁骛,没有一丝犹豫与彷徨。就在肺里的气息几乎要耗光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堵墙壁。他伸手一摸,手感与入口处的泥砖墙差不多。
这里应该就是甬道尽头了。
吴定缘用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墙壁岿然不动。他定了定心神,又用手肘去敲,仍不见任何效果。大概是因为这堵泥砖墙是修在紫禁城内,所以工匠们格外用心。
一个必死之局。
吴定缘没有丝毫慌乱。有了心锚把底,无论如何也要在死局里破出一条路来。他稳住心神,伸手朝两边摸去,很快摸到了一缕从砖缝里冒出来的水草。
吴定缘小时候喜欢去秦淮河里游泳,因为河底经常有一些画舫客人掉落的小玩意。这些东西深埋河泥之内,时间长了不太好拽。小孩子有办法,会去拔旁边的水草。水草连根一起,往往把附近的河底泥土也带起来。多了这条裂缝,便好去捞东西了。
为这事,吴定缘没少被自己爹痛揍。铁狮子一边抽一边骂,说一是不把自己性命当命,二是把别人财物当自己的钱,你是个正经人家出来的,不可做这等事,平白辱没了家风。现在回想起来,吴不平说要维护的家风,可能不是吴家的。
一想到这里,在浸浸寒意的河水里,吴定缘却体察出了一缕温暖。他不做多想,猛力一拽,把那束水草连根拔起,在泥砖缝隙里带出一条深沟。紧接着,他抠住砖缝沟边,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外掰去。
一下,两下,三下,吴定缘感觉手里突然一松,那一块泥砖被硬生生掰下来了。
果然如阮安所言,工匠只是用泥砖混着干草敷衍一砌,只能防水,却防不住这么强烈的拉拽。一块砖脱落,立刻引得整面墙体坍塌。吴定缘精神一振,猛力抽取肺部最后一丝气息,不顾眼前黑,朝着斜上方奋力游去。
就在吴定缘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时,身子借着浮力猛然冲破水面,再度回到了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