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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第1页)

于家的女儿,是不能自己出门的,要人带着才方便。三叔是不会带她的,三妈也不会。二叔身体好的时候,带着她和老幺去过几次集市,可二叔也病了很久了。于曼颐有些羡慕哥哥们,他们出门怎么就不用人带呢?她不走远,她只是想在门前放纸鸢。

她蹲在地上用手指划着青石板的地面,余光看见门房在窗户后面焦虑地走,一边走一边发出“啊呦”的声音。喊了没一会儿,他就捂着肚子匆匆离开,朝着茅房的方向跑过去。

好了,这一下,于家宅子里没人了,于家门口也没人了。

于曼颐将风筝往身后一背,拎着袄裙一角,像小鸟一样,从门槛上跳过去了。

大概是她比上次出来长得更高了,记忆里宽阔的路面变得很窄,宽度只容于老爷的轿子起落。右手是宅门,左手是河面,中间一条光亮的青石板路。

于曼颐觉得这条路也不适合放纸鸢,便沿着墙根一直走,过了桥,往集市的方向走。她记得这条路会路过一片田埂,二叔说那是于家收租的麦地,他说南边这一片的土地,全都姓于。

于曼颐好奇怪,于家有这样大的地,为什么她每天只能生活在宅子里呢?当然,于家的宅子也很大,可和这广阔的麦田比起来,它连一只纸鸢都放不起。

于曼颐起初走得很小心,低着头,怕被路过的人认出她的身份。但她很快意识到,根本没人认识她。虽然这里的人都对于老爷的名字如雷贯耳,但她于曼颐只是于家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儿。她走在田埂上,就如同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绍兴女儿一样。

秋收的日子刚过去几天,田埂上堆满了还没来得及被拉走的稻草,农民们则回家吃饭午休了。于曼颐背着纸鸢走在稻草间,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走了。再走就会到集市,那里说不定有人认识她。而且田埂是很适合奔跑的地方,她的小鸟可以在这里飞起来。

于曼颐这样想着,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埂上行走。刚准备把纸鸢拿下来,她脚腕忽然一紧——于曼颐心里也跟着一紧。

那股力气这样大,她根本抽不开脚踝。于曼颐的尖叫声憋在嗓子眼里出不来,膝盖一软,被人拖跪下去,又抱着头滚下田埂。纸鸢脆弱的骨架在翻滚中一根根折断,纸面也都被撕裂。她拼命地挣扎,直到看到一双眼睛。

她愣住了,她见过那双眼睛,隔着于家二楼的窗。

土被翻过,很松,沾了她一身的泥。纸鸢已经被压得不像样子,她用尽力气坐直,看到那双死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黯下去,闭上,只剩一张苍白的染了血污的脸。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不知道多久没有喝水,微微翕动着,发出极低的声音。于曼颐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能把耳朵凑过去,凑到他嘴唇旁边,听到他用气音说:“救我。”

然后他的眼睛和嘴唇就都彻底闭上了。

是正午,日头挂在天当中,田埂宽阔而寂静,堆起金色的麦垛和谷堆。于曼颐的心跳慢慢恢复平日的振速,她发现对方的手不再攥着她的脚踝,而是手腕。他都晕过去了,还是紧紧钳着她的手腕,让她的指尖感到血流不畅的麻痹。

她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终于摆脱了他的钳制。

于曼颐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脸,发现她脸上都是泥,她能根据他的脸想象出自己的狼狈。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奄奄一息地扔在这里,她猜测他被扔来的时间不久,否则收庄稼的农民早就发现了他。

于曼颐并不是一个擅长拒绝别人的人,于家对女人的规训是无条件的服从,可对外人呢?没有人教过于曼颐,因为她从生下来就不必面对外人。

于曼颐觉得事情有一些失控,或许她不应该偷偷溜出家门。倘若她将这个人带回去,那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趁着家中长辈祭祖溜出家门,她必然再一次面对责罚。于曼颐畏疼,只是她善于伪装疼痛。表哥的出现使她不必生活在对疼痛的恐惧中,她不想自找麻烦。

于是她从宋麒的禁锢中彻底脱离开,拍打干净衣服,头也不回地从田埂上逃走了。

第3章绍兴初见(二)

◎刺激◎

于曼颐回了宅子,假装自己也是去祭祖的一员,只是比旁人提前回来,路上又摔了一跤。门房不会和三妈事无巨细的核对,再加上吃坏肚子,便恹恹放她进门。

她回房间换了身干净衣服,又重梳了头发。没等一会儿,家里的大人们也陆续回到各自住处。

于曼颐很怕门房将自己出门的事说漏,也怕自己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被瞧出端倪。她对着铜镜反复擦拭头发和皮肤上的泥沙,继而发现手腕上有四道青紫色的指痕。她对着那指痕看了许久,惊觉这是方才被那男人攥出来的。

他求生的意志太过强烈,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于曼颐慌慌张张地用一根丝带将手腕缠起来,准备三妈问起,就答是过门槛时被绊了一跤,扭伤了手腕。旧式衣服的袖子那么宽大,只要她不举起手,就能将腕上的手印遮得一干二净。

缠完手腕,于曼颐又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脚腕上的酸疼。她俯身,将腕上宽松的布袜向下挽,一张形状和大小完全属于男人的手印也出现在细的脚腕上,虎口的形状尤其殷红。

那片殷红将她的目光牢牢吸附住,让她眼睛里慢慢显出惊恐。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她只见过他两面,只听他说过两个字,他就在她身上留下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印记。屋外传来走动声,下人来叫住在二楼的小姐们吃饭。于曼颐慌里慌张地将布袜提得比以往都高,又用袄裙盖住脚背,挪着小碎步移出了房门。

于家吃饭的人多,桌旁按照长幼尊卑摆椅子,坐下十多个。于曼颐坐在离于老爷最远的椅子,比她更小的只有二叔家的老幺,但她被爸妈带着,有时候还要坐在二叔腿上。

所以于曼颐只能是最远的椅子。

她头脑乱哄哄的,死盯着吃掉半碗米饭,才发觉饭桌上比往日要吵闹。几个哥哥姐姐出去祭祖时见了乡里别的人,正当着于老爷的面讨论。

先是二叔家的大儿子说,乔老爷的独子在法国念书,相中一个同级的法国女人,乔老爷大发雷霆。三妈闻言看了于曼颐一眼,不愿听这话题,强行打断。

过了一会儿,大姐也开口,聊起城南做木材生意的房掌柜病了,把家业传给了儿媳。三妈闻言大惊失色,说这怎么成?哪有女人当家的道理?大姐早就和三妈不和,便语带讥讽道,怎么不成?现下政府里都有女人担要职,政府都使得,家里使不得?我看你就很想当一当呢。

话说到这份上,三妈慌张地望向于老爷,否认道,她只想做好儿媳和妻子,若是有机会,也做好别人的娘,并没有想当家的意思。

老幺坐在二叔腿上大喊起来:“三妈已经做了二姐的娘,还要什么机会!”

于是三妈的脸色变得很差了。

于家这代人丁不旺,这是于老爷的一块心病。他也不懂,自己明明有四个儿子,怎么偏偏一个出家,一个病重,一个无子,一个身死呢?

大姐看三妈脸色不好,更故意气她,说曹家那位二爷也没孩子,便纳了二房,第二年便有了。三妈脸色煞白,言辞严厉道,如今已经换了天地,新政不提倡纳妾。大姐笑得前俯后仰,问她:“你怎的只能记住对你有利的新政?”

饭桌上的菜摆得整整齐齐,可于曼颐却觉得一切都很凌乱。于老爷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说话,忽的长叹一声,说自己吃好了,便离席了。

过了一会儿,哥姐和二叔也走了。

于曼颐也想走,便努力地吃饭,不过她从小吃饭就很慢。此时,刚才一直没开口的二妈难得起了话题。

“游家那个被关在阁楼上的疯女人,你们还记得么?”她问。

“当然记得,”三妈巴不得赶紧转移话题,刚才那些没一个她爱听的,“游四爷从勾栏里赎回来的,被正房欺负得疯了。上次我去游家送礼正赶上她发疯,整个宅子都能听见她在二楼哭……”

“游家人就像听不见似的。”三妈随身的下人忍不住插嘴。看来这个话题很有噱头,在场的即便没开口,也竖起耳朵,连急着走的于曼颐也放慢了咽米的速度。

“她跑了。”二妈说。她说话很温柔,声音也很细。

“跑了?怎么跑的?阁楼可是上锁。”

“自然是别人帮她跑的,”二妈说,“前几日那两个来和老爷筹款的学生,你们还记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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