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在的这处山场不但靠近吉东镇,且离着县城也不太远,两个人一路之上有说有笑,便不觉得辛苦,天略一擦黑儿,便已经来到县城的外围了。此时,城门尚未关闭,几名身着号坎的清兵,正怀抱着长枪,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催促着最后几名商贩快快通过。成瘸子见机不可失,急忙拽了拽麻三儿的衣角,二人便加快脚步,向着城门走来。那为的清兵刚欲关闭城门,却见又有两人走近,他刚要开口咒骂,出一出心中的晦气,却见是个油渍麻花的老乞丐领着一个邋里邋遢的少年,便连喝骂的兴头也没了,只是在他二人的屁股上各赏了一脚,踢进城门了事。
成瘸子见麻三儿平白挨了这一脚,预要扬眉怒骂,怕他再惹出什么祸端,急忙硬拉着他穿过门楼儿,接连拐过几条街巷,终于在一扇红漆小门前停了下来。此地颇为僻静,成瘸子见左近没有行人,便走上窄窄的台阶,轻轻扣打门环。片刻之间,门内便传来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随即“吱呀”一声,门被拉开了一道缝儿,一张奇丑无比的脸出现在了门缝里。
这张丑脸即便是麻三儿阅人无数,却依然是见所未见的。只见他“齿呲唇外,两耳如猪,眼似绿豆,鼻如漏斗,一脸黑斑,麻麻点点,两道秃眉,一头毛癣。”丑的真让人想要呕吐,然而他的声音却大大的出人意料,听上去极为柔和悦耳。只听他轻声说道:
“哎呦,我当是谁呀,原来是成大爷呀,快请进来吧。”
说罢便拉开便门儿,请二人进了院子。麻三儿见院内满地的劈柴半子,一间屋内烟火蒸腾,显然是一所后厨。只听那丑脸汉子小声儿说道:
“成大爷,这是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只听成瘸子道:
“哎呦,我这儿都成了乞丐啦,哪儿还是什么大爷呀。今儿个来是想向您求帮的。”
说完他一把拉过麻三儿,满脸堆笑道:
“这是我一远房儿亲戚,进了城没什么事儿干,我也不能叫他跟着我一块儿要饭不是?所以就想请您给行个方便,去跟主子说一声儿,留他帮帮厨,顺道儿学点儿本事,将来也好讨个媳妇。”
那丑汉子上下打量了麻三儿一番,便咧嘴笑道:
“成大爷,这点儿小事儿您还用客气吗?这儿我说了算,就让他留下吧,以后有个大事儿小情儿的,我再和您知会一声儿。”
说罢他又将二人往屋里让。成瘸子见麻三儿一脸懵懂,急忙介绍说:
“孩子,这位是淼爷,举人老太爷的亲侄儿,你叔儿我这段日子都颇得他的照顾呢,今后你就跟着淼爷一块儿干吧,保准儿没有亏儿吃。”
那丑汉见成瘸子这般说,急忙客气道:
“成爷,您说哪的话,若不是您老我可能已经饿死在荒郊野外了。现在能帮您做点儿事,不也是为了报恩嘛。”
原来这位淼爷也是关里人,因其自小长的奇丑,就连爹娘也嫌弃他,故而直到他成了年还是说不上媳妇,更没个事由可做。有一次他爹给小儿子庆生,竟当着众人的面儿羞辱了他一番,别看淼爷人长的丑,却颇有志气,一怒之下便离家出走,去关外投奔自己的叔叔,王举人。
他一朝离家才晓得路上艰难,很快便花光了随身的盘缠,只好讨饭度日。后来他好不容易到了东北,却正值入冬,一日在饥寒交迫之际冻倒在荒野。事有凑巧,当天成瘸子正好外出遛马,他见此人尚有一口活气儿,便将其驮回车店,连喂了两碗热豆浆,才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待淼爷清醒后,坚持跪在地上给成瘸子磕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一问之下,成瘸子方才晓得他是王举人的亲侄子,便尽力殷勤招待,给他将养身体,又套了车将他送到王举人府。王举人知书达理,并不嫌弃这个丑侄子,便将其安排到了后厨,做了管事。后来成瘸子突遭变故,失了车店又做了乞丐,也是这位淼爷倾力相助,才使他度过了难关。
麻三儿见眼前这位管事没有架子,态度和蔼可亲,不觉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便跪下道:
“淼爷,小人实在没有别的手艺,倒是颇会炒几个菜。今后小人愿意跟着淼爷鞍前马后,做好一个下人的分内事,还请淼爷您多多照看。”
淼爷听后,不由得笑逐颜开,他一把将麻三儿拉起来,道:
“小鬼别耍嘴了,我早听你叔儿说过,你是个有真本事的,现下不过是虎落平阳罢了。既然您能安心做好下人的事儿,我和你叔儿也就放心了。”
说罢,他便领着二人进到后厨中参看了一番,麻三儿见后厨乃是一拉遛的三间瓦房,且门门相通,荤灶、素灶各有两个,还有一处烤壁是专用来做点心饽饽的。若从规模上看,此处虽不甚大,但设施之齐全,厨子水平之高,比起奉天王府的灶间,也是毫不逊色的。由此可见,这位王举人的地位在县城之中必是颇高的,而且必然爱口,否则也用不着这么多厨子在他的后院儿里伺候了。
三个人看完了厨房,又一同回到院子里。淼爷颇为得意,他看了麻三儿一眼道:
“这儿以后就是你家了,什么时候想回去告诉我一声儿就行。平日里一个月一钱银子,管你三顿饱饭,有一个床铺。不过这手脚可也得勤快点儿,我这儿不养闲人。如果能学着点儿手艺,会做一两个拿手菜,将来还有当厨子的机会。”
他说完了,便拿眼去看麻三儿的脸色,然麻三儿却没有在此长干的心思,但现下为了报仇大计只好忍耐于此罢了,他只得强作笑颜道:
“多谢淼爷栽培,小人一定手脚勤快,不让您老操心。以后倘或有个为难还请淼爷您多多帮衬着。”
淼爷眯缝着一对儿小眼儿,嘻嘻笑道:
“你这小子倒真有个灵头劲儿啊,行,就这么着吧。你呢先在后厨帮忙切个菜、肉,倒倒脏桶什么的,等开饭了就会有人来叫你。床铺嘛,一会儿自有人去找你安排。”
说罢他便和成瘸子道了别,将其送出门外。成瘸子虽然心有不舍,但又想到麻三儿为人机灵、老成,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儿,便同麻三儿道了别,回去了。自此之后,麻三儿便在王举人家里住了下来,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打扫后院儿,劈柴挑水;等上了工就在各灶间运送菜肉,改刀剁馅,倒脏桶,接运米面。别看他只是刚来了没多久,就把个后厨拾掇得井井有条,淼爷也喜得眉开眼笑,乐得清闲自在。
就这样一晃过了小半年儿,又到了初夏时节。此其间麻三儿去看过成瘸子好几次,每次都要给众乞丐带不少的好东西。成瘸子见他能够安心干活儿,不再提什么报仇的事儿,也是颇觉安心,以为日子就能这样太太平平的过下去了。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麻三儿心中的怒火却从未消减分毫,每当他在夜里梦见师傅被害的惨状,醒来时都是泪洒枕巾的。这段时间里他借着在王家做工的机会,四处打探瘦脸儿的下落,及其宅邸的位置,却始终杳如黄鹤,毫无头绪。
然而有一天,野意厨子博敦白竟领回了一盆熊肉。想那熊肉肉质粗糙且松油味儿极重,即便经过小心烹饪,却仍是难以下咽的,平日里王举人从来不吃,却不知为何,今日突然叫后厨做起熊肉来了。大家伙儿都觉着奇怪,遂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后来才算弄明白,原来王举人要宴请几位贵客,其中是营官老爷单点了熊肉。听闻此言,麻三儿的心中不觉一动,熊肉向来只有绿林人肯吃,他们常年身居于林海之中,常可猎杀到黑熊,别看熊肉粗糙,却可将其切成薄片,放于烘热的石头上烤熟了食用。如此看来这位营官大人可能就是绿林出身,但他是否就是瘦脸儿本人?却只有当面儿看了才能确定。
既然有了这番考量,麻三儿便兴奋起来了,他如此的忍辱负重,能在官宦人家低三下四的做下等人,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他见博敦白忙得满头大汗,急忙上前搭讪着说:
“野意师傅,您看这大热天儿的,后厨里可也够热的,您不如去外边儿的树荫下凉快凉快,这配料腌肉的活儿由我来替您做吧。”
博敦白见麻三儿主动揽活儿,乐得放手歇着,然他的嘴里却不忘为自己找个辙,便吸吸鼻子说道:
“是三儿啊!你看这后厨里有谁能替得了俺呢?我可是老爷花大价钱请来的大厨啊,不自己个儿动手怎么行呢?”
麻三儿一边将芝麻捣碎,一边接口道:
“您看您说的,有谁能替得了您呐。也就是配给您打打下手,要是小人我干了,那都是祖上修来的福分呐。”
博敦白见他领了情,便顺水推舟道:
“三儿啊,难得你能有这份儿孝心。那好吧,你一会儿先将芝麻、蜂蜜、酱油都抹匀乎喽;再用木槌把肉打上三十遍,最后用窖里的冰块儿镇上,等我回来改刀儿。天黑前一定得弄妥喽。”
说完他就拿上旱烟袋,径直躲到屋外的大树下,偷闲去了。麻三儿不由得暗骂这老家伙狡猾,然手上却不敢有丝毫停留,他先是将佐料及芝麻都倒入酱缸中搅匀,又用一柄木杆儿猪鬃刷子将佐料一遍又一遍刷在整块儿的熊肉上,直至酱缸都见了底儿,这才拿起木槌将熊肉上上下下足足打了三十遍,见刷在表面的佐料都渗透进了熊肉的纹理内,这才去地窖领取冰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