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很亮,情意很真,一笑起来仿佛所有的星星都落了进去,让人挪不开视线。湘湘第一次见到这般漂亮的眼睛,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比他大的事实,生怕被他小瞧了去,梗着脖子瞪他,不知不
觉满脸染成嫣红。
盛老板眼睁睁看着这小儿女在面前眉来眼去,虽然有些愤懑,心中到底还是欢喜,大步流星朝天福绸庄走去,两人拉拉扯扯跟上,盛老板脚步一顿,回头看看两人,摇摇头,终于露出灿烂笑容。
天福绸庄门面只开了一半,铺子里空无一人,伙计们走得干干净净。盛老板连叫了两声,帮佣的李婆婆才从厨房跑出来,笑吟吟道:“老板,什么时候开饭?”
盛老板交代一声,引着两人来到后院一个小小的房间,就着微弱的光亮点亮油灯,撩开长衫下摆跪在正中。眼睛习惯黑暗后,湘湘才发现这是一个供奉祖先的地方,一抬头,前方全是牌位,还没等她看明白,盛承志已经拉着她跪下来,颤声道:“爷爷奶奶、妈妈、哥哥,我带湘湘来看你们了,你们看她好不好看?”
湘湘醒悟过来,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的声音还在回响,盛老板突然厉声道:“你自己看看,盛家还剩了几个!”
盛承志浑身一震,哽咽道:“爸爸,你不用说,我知道的,盛家只剩我们两个,我一定会好好经营,不会让绸缎庄垮了,更不会断了香火!”
盛老板满脸黯然道:“你知道就好,不要跟外头那些人掺和,他们命贱,每个都是一大家子,死他一个两个也不至于没人继承家业,再说也没什么家业可以继承。我们盛家不一样,家大业大
,人丁单薄,稍有闪失就能万劫不复,而我盛天富就是天大的罪人!”
也许是这屋子的气氛太阴森,也许是他的话太沉重,湘湘几乎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将身体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一切。
“听说你不喜欢打仗,不喜欢跟着其他学生闹事,是吧?”对着自己选定的新儿媳,盛老板的脸色还是和缓许多。
湘湘连连点头,轻声道:“鬼子打过来了,我真的很害怕,想赶紧走。”
盛老板正中下怀,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会,根据自己多年经验,觉得这个女子值得信任,压低声音道:“没错,我也是这个意思,这里的生意我来看,你们赶快成亲,在鬼子打过来之前离开长沙。”
他长长吁了口气,笑得无比凄楚,“等你们回来,只怕我都做爷爷了,钱的方面你们不用管,我会安排好。你呢,别的也不要想,赶快跟盛家生个带把的,双胞胎最好!”说完,他仿佛看到两个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家伙的景象,自顾自笑起来。
感受到他的好心情,盛承志悄悄松了口气,想把他扶起来。盛老板用力打开他,含笑斜他一眼,“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要你扶什么!以后对你妻子好点,胡十奶奶我老早就听说过,是个能干人,他们胡家出来的姑娘我信得过,以后盛家就指望她了!”
两人相视而笑,盛承志连忙扶起湘湘,跟盛老板招呼一声,乐
呵呵牵着她往外走,盛老板目送两人的背影远走,回头又跪了下来,满面悲怆。
带着几分得意,盛承志带湘湘参观了整个绸缎庄,这里前面是铺子,后面住人,中间有个小小的天井,菊花开得正好,香气四溢。
胡家有奶奶在,所有花都没存留之地,全换上了菜,看到这么多花盆,湘湘暗暗欢喜,蹲在一朵盛放的墨菊前,托着那硕大的花左看右看。盛承志嘿嘿直笑,顺势蹲在她身边,捞起长长而弯曲的花瓣去挠她鼻子。
湘湘鼻子耸了耸,朝他做个大大的鬼脸,盛承志从来没见过她这调皮的一面,只觉眼前豁然开朗,有种找到同类的感觉,呆了半晌,突然贼笑两声,附耳道:“堂客,你别告密,我以后经常带你出去玩!”
虽然名分已定,这两个字还是有些刺耳,湘湘暗自磨牙,将花拉到面前,瞄准他的脸弹了回去。花中仍有水,盛承志满脸狼狈,嗷呜一声,扑上去报仇。湘湘和小满斗了十多年,早就锻炼出敏捷身手,怎么可能被他捉到,在花盆之间绕来绕去,还信手拿出手帕在他面前扬啊扬,简直就像在逗猫玩。
这只“猫”被盛老板看得死紧,从小到大哪里有过跟同龄人玩耍的机会,脾气也不算好,追了一会就炸了毛,满脸涨得通红。
这可不是小满,随便怎么闹都会让她,湘湘见势不妙,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笑眯眯道
:“不跑了,我好累啊!”
她的笑容太美,她的声音真温柔,盛承志满肚子气烟消云散,又有些落不下面子,抢过手帕想砸到地上,见她满头是汗,心中一软,轻轻抬头,如对待一个绝世珍宝,一点一点为她擦拭。
湘湘满脸羞赧,撇开脸看着一朵盛开的白菊,待他的手久久停在自己面上,轻轻嗯了一声,提醒他的唐突。
盛老板躲在暗处含笑看了一场小儿女嬉笑追逐的好戏,脸色忽而黯然,拖曳着脚步回到厢房,在祖先牌位前长跪不起,低低悲泣。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政府发出撤离的动员令,街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公馆请的帮佣都被子女接回乡下,家里更加安静,而胡刘氏也恢复原来的忙碌,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
早晨起来,奶奶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听到后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定定看着一片枯黄的叶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脚步愈发沉重。
门吱呀一声开了,薛君山拖曳着脚步走进来,显然许久没睡好,满脸灰败。奶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去,拉着他急吼吼道:“君山,到底怎么样?日本鬼子打到哪里了?我们能打赢吗?你在忙什么,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在房间门口沙发上迷糊的湘君听到动静,拉开虚掩的门猛冲出来,又不敢在此时搅乱他的心神,犹如定在台阶上,咬了咬唇,向他挤出一个灿烂笑脸。
薛君山
无从应对奶奶的发问,和湘君四目相对,无声地笑,大步流星上前把她打横抱起,闪进房间一头栽进沙发,将脸贴在她胸前,一句话都没说就沉沉入睡。
湘君轻轻把他放下,端着盆子打来热水,绞好毛巾,用无比轻柔的手势为他擦干净,又拿着刮胡刀过来,把他的脸清理出来。他满脸胡子的时候根本不能看,简直跟土匪恶霸差不多,即使清理干净也是黑无常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吓人,然而,湘君从来没有像现在感觉平静和安全,也第一次觉得他实在是好看,嘴角一弯,把冰冷的唇轻轻落在他唇上,猛然想起,这是婚后第一次主动亲他,虽然有莫名的羞赧,还是不忍心放弃,一点点挪过去,直到他唇上嘴角所有地方都亲遍。
梦乡里,薛君山咧了咧嘴,笑得像个傻子。
湘君发了一会呆,脸色一红,赶紧去端了热水过来,为他把鞋子脱下,被那臭气熏得差点窒息,打开门透透气,又满脸笑容闪进来,打上香皂给他洗脚,一连洗了三遍才收工。
即使动静这么大,薛君山仍然未醒,也难怪他累成这样,到处都是一团混乱,他要安排人员疏散,要调派人员维持秩序,要照顾富商巨贾和官老爷,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合眼。
湘湘在门缝里看了一会,恹恹地回到床上,从枕头下拿出手表捧在手心,看着指针一格格移动,突然有种想哭的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