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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后宫密录(第1页)

元寿元年石磨日,天色蒙尘,雾锁烟笼。刘欣一早便下得早朝,乘步辇过紫房欲桂宫朝请,途经中宫椒房殿,细闻有嘤嘤哭泣之声。因罢免国丈傅晏大司马一职,傅皇后定然难以释怀,心情云愁雨怨般,便紧促内侍疾走。

中常侍吕简于辇旁躬身奏道:“启禀陛下:帝太太后拒食多日,皇后娘娘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以避帝后违和计,万乞陛下行一恩典,移驾中宫位,同膳共饮,以慰其心!”

刘欣乜斜吕简一眼,嗟叹道:“大母一生好强,昔与东朝明争暗斗,终是大母赢得圣宠,太皇太后弈得了江山。朕承阼始,曾遣中郎谒者张由为弟中山王治病,孰料大母与冯太后同为昭仪,素有不睦,遂使张由诬陷冯太后诅咒于朕,便派御史丁玄审理此案,又着中谒者令史立与丞相长史、大鸿胪丞一同审理,为逼供冯太后,仗毙内侍宫婢近百人,血流成河矣!”刘欣言罢又长叹一声,颔首示意。吕简见状遂拂袖道:“摆驾中宫椒房殿!”

时远山如黛,近水墨渲,高低宫阙若有若无。然青锁宫窗内,傅皇后正倚榻放声恸哭,忽有尚仪女官近前禀报:“启禀娘娘,陛下中宫进膳,圣驾莅临椒房殿!”皇后闻听皇帝驾临椒房殿,赶忙拭去面颊泪痕,着司膳赶赴膳房报备,有司衣为其褪去素服换置华装,然秀发尚未绾结,刘欣已着青色衮袍及重木青舄捷足登殿。

傅皇后见陛下进殿,忙行跪拜之礼道:“罪臣之女傅黛君,诚乞陛下依咎降罪!”言毕潸然泪下。刘欣见傅皇后行跪拜大礼,忙上前执手搀起,悻悻道:“梓童何出此言?行此大礼,誓欲弃夫君而去否?”遂扶傅皇后于暖榻坐定,又轻轻拭去其眼角泪滴。

傅皇后略略翘首怜望夫君,心情激荡难平。帝后本属一体,当与其耳鬓厮磨之男人,宛若夜空浩瀚之星辰,时明时暗,飘忽不定,不知栖居于何处;又若春日断线之纸鸢,摸不到抓不牢,亘古盘桓于九霄云外,俨不知归途……

刘欣见皇后发髻零乱,上无饰物,心有怜悯却调笑道:“梓童不媲深闺怨妇,妄言无辜,以邋遢之相侍君王,乃自绝于朕抑或责难于朕么?”皇后兀自黯然伤神,见陛下追问,方敷衍道:“妾身一羸弱女子,不敌陛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阿翁濯足溃退方国,身为帝后,竟未曾谋面,妾引为憾事矣!”言罢两泪又湮透了白苎素衫。

刘欣见状嫌生厌恶,起身木然道:“前廷之事,后宫切勿妄议,外舅若交廷尉议罪,当枭首示众!桂宫大母因此不依不饶,拒食数日,病入膏肓,恐时日不多!敬武公主几度叱责于朕,言辞激烈,朕真乃桀纣之君乎?”

中常侍吕简见陛下盛怒,忙顿首于地,泣诉道:“陛下息怒,娘娘贵为中宫后主,上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帝太太后、敬武公主等诸多至亲,以肖小统领后宫,着实汗颜!无为而治,则我大汉子民只知太后而不知皇后矣!”说罢忙回手向皇后示意慎言。

傅皇后见状并未理会,边拭泪边嗫嚅道:“妾一高墙女流,日久忝居后宫,未曾为皇家开枝散叶,古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妾身悉知子凭母贵,闲言秽语犹钝刀伤人!”说罢又跪伏于皇帝足前,莺声啜泣道:“妾身自知罪孽深重,伏惟陛下废黜后位,亟待良人母仪天下!”刘欣闻听眉头紧锁,“哼哼”呵笑两声,冷冷戏谑道:“中常侍之好意,人家不听呐!”

吕简瞥见御膳间宫婢正依列传菜,为转移陛下怒怼,忙递眼色于尚食女官。尚食会意,赶忙趋至皇帝身后,立容致礼道:“启禀陛下:传膳已毕,早宴始,诚乞陛下移位!”“住口!”刘欣气咻咻大袖一甩,直点女官履屐道:“退后!退后!”直吓得一众宫人浑身颤栗,满庭噤言。刘欣回首,见皇后并无惧色,便冷笑道:“傅晏一事,或拒食死,或自黜亡,后宫置啄,刀刀见伤!”刘欣见宫婢们一个个惶恐不安,便挥手怒叱道:“尔等勿视,殿外侯旨!朕便遂了皇后之意!”

();()  众宫婢内侍闻听口谕,若逃离熊熊火坑一般,一股脑儿退出此是非之地,又麻溜儿跪伏于殿外廊道一侧,皆暗暗轻嘘一口真气。远离火神爷,心情自然舒心安逸。

刘欣见中常侍吕简跪伏殿角,又挥袖驱赶,又折身见殿内空荡方狠下心来,拽起皇后直冲至玉案前,不由分说,将皇后揽卧席上,执履袜脱扔至一边,遂端起一罐蟹莲羹汤置其足下,叱喝道:“傅黛君,尽饮此羹,朕便准你奏请!”皇后闻听此言,一心求死,便忿忿然端起羮汤一饮而进,生怕陛下不守承诺,末了连掉落的莲子也塞至口中,摆一副视死如归之蔑姿,亮于陛下看。

刘欣轻睨了皇后一眼,表情冷冷透着寒意,皇后屏泪避开眼神,安然静侯发落。殿内空气一下子变得寡淡稀薄,除却二人急促之呼吸,连泪水悄然滴落之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不料傅皇后因饮食过多过快,突然一个饱嗝喷出,直惊得二人面面相觑。黛君羞赫地拧眉盈泪,便双袖掩面双足顿地恨恨哭泣,闻听皇帝竟于背后嘿嘿黠笑,傅黛君顿觉又恼又急,便举小拳折身扑打,皇帝刘欣夺闪不及,气极生恼,便撩袍叉腿于皇后头顶跳跃而过,皇后遭此羞辱又哭又闹,便迅即起身扑打过去……

殿外宫人听得仔细,闻讯殿内皇帝洋洋得意,皆长长出了一口污气,露出笑脸。中常侍吕简听闻也眉头舒展,遂低低笑唱道:“长乐未央!”宫婢内待也随之跟唱道:“长乐未央!”皆笑着跪伏下去。

时有黄门令自宣室殿疾步而来,与吕简附耳奏报一番,吕简闻讯忙趋至殿门朗声奏报道:“启禀陛下:新都侯王莽已至长安,现应诏于北门元武阙,乞陛下恩准觐见哪!”凝耳细听,便有殿内弱弱回复道:“着尚仪引领永信殿,谒见太后吧!”尚仪女官听闻忙起身领命,随黄门令出宫元武阙而去。

刘欣携皇后于暖阁妆台前泠泠对坐,见皇后发乱如麻,便膝行其后,两手尽散其发髻,又用青白玉梳轻轻打理,声调也随之温婉起来,“皇后乃朕明媒正娶,焉有不爱之理?两宫之大,亲人几何?除却梓童,与夫君同心者又有几何?你我夫妻不曾有床第之欢,皆非你我之错啊!”刘欣说罢,不禁两眼红肿,泪流满面,道:“不瞒梓童,自藩王起,朕便患痿瘅之疾矣!双手两足实难张驰,而从无疾步者。时有癫痫且肌臀无力,而近日更甚矣!朕恨非常人,何尝厌与梓童合欢乎?”

听夫君娓娓诉说衷肠,傅黛君顾不得自已潸然泪下,忙曳袖与夫君轻轻拭泪。正悲怆间,忽觉头梳略有顿痛,便于妆奁中拾得一物递与夫君,刘欣会意,便以玉梳从中沾些出来,涂于发丝,便觉得玉梳游刃自然,顺滑有余。

刘欣边梳边复诉道:“朕因董贤出太子舍人,俊朗温润,两小无猜,曾有心禅让龙庭,然遭王闳死谏方息。朕曾风闻,董贤与我有床第之私,然朕痿瘅之疾又有谁知?风传误人啊!夫君念其鞍前马后,待药先尝,方知其人品贵重。反之于朕,命比绢薄,妄念梓童、圣卿珠联璧合,诞产皇嗣。近寖剧日重,享国难永,承祚不继,岂不哀哉?”说罢失声痛苦,又怕皇后哀伤,疾埋头拭泪,哽咽得不能言语。“夫君--”傅皇后以鉴观陛下哽咽落泪,遂五内俱焚,便索性倚埋夫君胸前,也哭成了泪人。

待三千青丝梳至垂云髻,见夫君于髻前敷一雀爵,尾部斜插一白羊脂玉簪,点翠莲花钗,又细插金缕桃心一步摇,不禁破啼一笑道:“夫君手法如此娴熟,女工拔萃,妾身只问出处耳!”刘欣尬笑着将一对缕空翡翠坠于双耳,又随手摘取几朵官黄玛瑙梅花揩于鬓边,认真道:“何言出处,幼时绕行大母膝下,平素见宫婢与大母妆扮,比猫画虎罢了!”

傅皇后不啻掩颊莞尔一笑,见镜中冤家兀自陶醉,亦不再言语,遂自奁中点出漆眉笔,眉描远山黛,肤涂玉女粉,朱唇点绛,分外明丽动人。

刘欣见如此风景,不赋诗助兴倒也可惜,便冥思苦想,终就一阙,乃随口吟唱道:“屏却相思,宫阙密录暗私语。偎依妆前,梦呓终相觅。花前叠影,惟耳鬓厮磨。西窗白,飘飘凉月,一院冬梅雪。”

();()  “夫君,”傅黛君双眸盈泪,温情脉脉偎依于刘欣怀中,柔声道:“惜一阙佳赋,既无殿内注也无题名。”刘欣轻吻皇后鬓角,低语道:“梓童可出一个?”“容妾身细思--便叫《抹奁香》罢!”

“甚艳!”

“勿语!”……

正值两情相悦之时,中常侍吕简跪于殿门低声呼道:“启禀陛下娘娘,桂宫催宣,乞陛下娘娘速去永信殿啰!”夫妇正值你侬我侬之时,忽闻禀宣,方知殿外尚跪着一干宫人。刘欣折身欲起,却被皇后那肤若白雪莲藕般胳臂牢牢裹紧,挣不出身子,只得递出话来,道:“朕已悉知,尔等且平身!”说罢又拥其入怀。

傅皇后若惊兔般缩至陛下怀中,头顶夫君下颚,两颊绯红脉脉上窥,娇羞红嫩之眼帘底下,柔情深眸盈盈生泪,熠熠生恨,如胶似漆,如哀似怨,有鼓励,有哀叹,有肯定,抑或有失落……

刘欣轻轻掰开皇后玉手纠缠,立身坐起,方知泪水洇湿了衣衫。恐皇后瞥见,忙挥袖拭去泪痕,却见皇后扯去内裳,又赤身逶于自已胸前。刘欣不忍见傅黛君泪眼婆娑,遂哑声嗫嚅道:“梓童受屈,朕犹如万箭穿心!上天赐我万乘之尊,也予我不豫之躯,难承夫妇床第之欢矣!然痿瘅之疾,每况愈下,朕有心伏惟梓童、圣卿帷幄假寐,他日有皇嗣承阼,朕当死而无憾!”言罢膝行至皇后足前,俯身埋首于黛君双足之上,泣不成声。

傅黛君闻听夫君违天悖论,顿时讶然,忙穿衣坐起,哑声道:“陛下龙言失仪,疯癫至此!自古帝后一体,当日月同辉!董贤以男儿身妩媚惑主,人神共愤!夫君又允其淫乱后宫,妾身不恭,以死明志!”言罢起身,将绫罗挽结抛至宫梁,便被刘欣死死抱住,傅黛君遂折身伏于床榻之上嚎啕大哭起来。

刘欣心痛欲裂,遂浑浑噩噩俟于床榻之上,脸色苍白,气若游丝道:“朕躬欠安……”皇后嚎啕之声嘎然而止,忙拭去眼泪,唤司药速去太医署,却被刘欣摆手喝止,其扶额垂目道:“梓童切勿惊慌,惯常如此,小憩便可。”言罢接过司药奉上的煎汤,皱眉浅酌一口道:“苦苦苦,实不忍梓童之苦楚,不知何法方能疏解梓童之屈哇!”

“夫君枉读圣贤,不懂弱女心思。”黛君乜视了眼陛下袍袖,嗔怪道:“妾身倭于夫君怀中,愈是恸哭,愈是欢娱耳!陛下不解床第之道男女之私,甚是可恨!若妾身终日哭闹于夫君怀中,虽坠入酆都鬼域也终是不悔呢!”说罢捂脸抵蹭于陛下肩头。刘欣怜爱地轻吻黛君发髻,情至浓处,又一下子箍紧其纤纤细腰。黛君顿时两腮绯红,将小手伸于陛下素衫之内,娇声呢喃道:“夫君--”陛下用手指轻压黛君绛唇,低声曰:“勿语!”……

此时殿外有马蹄之声迫近,刘欣猛然折起,禁中纵马乃大不敬之罪,宫苑踏马定有大事发生,遂促皇后快起。待帝后二人正装已毕,中常侍吕简便于廊间躬身奏道:“启禀陛下、娘娘,东朝懿诏已至椒房殿!”

刘欣忙携黛君趋至正殿,恰逢少府王闳自殿外疾步而至,进殿见帝后二人忙深揖一礼,方开言道:“太皇太后口谕!”刘欣及皇后听闻一惊,忙退后揖礼恭听。“永信太后大限至,敕帝后速赴桂宫守孝!”王闳宣完便小声督促道:“陛下、娘娘,帝太太后回光返照,众王公大臣俱已到齐。敬武公主脾气燥,去迟缘由望斟酌一二。时下太后尚留一口真气,待陛下、娘娘移驾谒见矣!”说罢退后忙折身而去。

刘欣与皇后听闻皆大惊失色,面面相觑。尚仪女官忙遣宫婢与帝后二人整冠束带,出得殿来,龙凤双辇皆已齐备,一前一后坐步辇直上北阙,走紫房复道御天桥,直奔桂宫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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