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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争春十(第2页)

他冷静地给她讲道理,也坦率地承认着自己无能,“无所不能,手眼通天的男人,那是故事里写的。动则便是三元及第,翻云覆雨。现世里你听过几个这样的男人?大嫂,你心里的我,不过是你想象出的我。我恐怕没有那个收拾残局的本事。”

“没有就没有,要杀要剐我都不怕!”

“你不怕,是因为你没亲眼见过。你没见过老宅子里惨死的女人,你也没经历过自私软弱的男人。你脑子里,只有杂书戏台看来的一些忠贞不渝的故事,你不知道那是假的。这世上本没有忠贞不渝那回事。”

月贞噌地拔座起来,“我才不管什么忠贞不渝,我只要听我的心,也要你听见你的心!”

炉上的水烧得半开,“吱——吱——”地响成微弱的一种声嘶力竭。真烧沸又不这样响了,只是“咕嘟嘟”和和气气地翻涌着。

了疾心里少不得振荡一下,却是如雪无声坠地。她是走火入魔了,但他不能,两个人总要有一个清醒。

他又不说话了,月贞尴尬地站在那里,最后只能坐回去,心里却更恨他,实实在在地怨恨着。当喜欢里掺上怨恨的感情,就是实实在在的爱了。

或许在此刻之前,他说的是对的,她喜欢的是经过想象的他。但他不够了解女人,她们九曲回肠

的心思简直毫无道理——在钝痛麻木的空虚中,一点尖锐清晰的刺痛很令人迷恋。

月贞反而在这种怨恨里彻底爱上他,更又觉得无奈的不平。

她把手向脸边一揩,揩了满手泪,便抱着双膝转过去,不肯给他看见。

了疾望着她啜泣的肩膀,起起落落的,像把锉子锉在他心上。他安静地瀹好茶,提着小小一把紫砂壶走到案几前满斟,“吃完茶就回去吧,今晚就当无事发生,明天睡醒起来,还是那个简简单单的章月贞。”

他说得轻巧,可是章月贞爱上了一个人,添了桩心事,心事牵牵缠缠,就成了复杂的章月贞。她胡乱搽干脸,掉过身来抽抽鼻子,“那你也吃一盅,咱们以茶代酒,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了疾睇着她苦笑一下,走出罩屏那头去拿他常日用的茶盅。月贞眼色一冷,带着报复的意思,趁此功夫把怀揣的药粉抖进壶内摇匀。

只待二人吃过茶,了疾催促,“快回去吧,你屋里睡着人,仔细醒了看不见你起疑。”

月贞借故捱延,“你听,雪下得正大呢,我来时也没披件斗篷。”

“我找一件袈裟给你。”

月贞冷笑道:“你糊涂了,披了你的袈裟回去,明日人问起,我怎么说?”

了疾只好避到那头罩屏内,坐在榻上,也点上盏灯捧着经书看。月贞似乎是真心悔过了,在那头不讲话,低着脑袋细数裙上的皱褶。

那皱褶像一柄

泥金扇的皱褶,发出“嗑哧嗑哧”的声音,是在数时间。屋檐上的雪化成水,“滴答滴答”坠地,都是在倒数光阴。

他在一滴一滴的时间里忍不住偷看她。看一眼就少一眼了,自己说出去的话,自己要身先力行,才能说服她听话。

这时间因为是最后的,渐渐就变得急迫,潮。热,难。耐。他觉得有些坐不住,汉译的经书似乎又变作梵文,化为一个个眼花缭乱的符号,看也看不进去。只得丢下书立起身来,在榻前慢踱。

月贞察觉异动,远远抬眼窥他,“你忙着赶我?”

他笑着望过来,语气不免有些急躁,“没有。你别乱想。”

月贞扭过头去暗笑,等他脚步越走越快,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她便捉裙起身走过去,“你怎么了?”

了疾一回身,撞上她的面孔,呼吸愈发乱起来。他遥遥头,向窗户上瞥一眼,“雪怎么还没小。”

那纱窗上嵌着一轮被云翳遮蔽的月亮,从乌黑的云层里透出一圈灰的光,是月亮焚。身的灰烬,落点火星上去,又复燃了。

月贞发着恰如其分的娇。滴。滴的声音,嗔他一眼,“还说不是急着赶我走,你瞧,是天要留客呢。”

了疾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吞咽了两下,不能解渴,他又把嘴唇抿一抿,“我没有赶你的意思。”

“我知道,同你说笑嚜。”月贞咬着唇低婉一笑,情态比头先还妩媚几分。因为带

着肆意报复的意思,愈发放出手段来,抬起手背去碰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病了?额上好烫,脸上也发红。”

他闭了下眼睛,在触。碰里感到温凉解渴,要退开也不那么坚决,只是身形晃动了两下。

月贞继而把脸偏在他胸膛里,贴着耳朵听,仰起得意的眼扇一扇,“哎呀,心跳得也好快。”

扇出一丝狡黠,令了疾恍然大悟了,“你给我吃了什么?”

“药啊,从巧大奶奶那里偷来的,她说是给男人吃的。吃了这药,凭你是神,是佛,也得乱了方寸。你觉得怎么样?”月贞直起身,两臂圈住他的腰晃一晃,状若撒娇。

面上的笑意尽管得意娇媚得没廉耻,心里却是无限的寥落与惭愧。寥落的是,他的感情不能斗得过他的理智,但这药可以。惭愧也是为这药。

了疾掰开她的胳膊,落到榻上,将拳头握在炕桌上低着头匀气,怎么匀也匀不平。他心里不是不责怪她,可抬起眼来,又不忍责怪,只咬着牙说:“你快走。”

“我偏不。你是个孬种。”月贞轻蔑地笑着,高高在上地与他对峙,好像是看不起他,其实也很看不起自己。

倏而一转,她蹲下去,把脸伏在他腿上哭起来。因为怨恨,她把一切问题都归咎给他,“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你为什么要来管我?我娘哥哥嫂子都不管我,你来多管什么闲事?李家那么些人口都不管,你偏

来管!你不来多事,我就不会喜欢你了,我不就不会喜欢你了么!”

她哭得伤心,呜呜咽咽的,尽管看不见她的脸,他也能想象,必定是被眼泪割得寸寸断裂。她擅于用无知无畏来遮掩她的惊惶怯懦。懂不懂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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