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叔说:“走吧,到后面看看去。”我只好跟着胖老板和赵叔叔向后院走去。
我跟他们穿过一条夹道来到后院,后院有北屋、东屋和西屋,房子都很高大。胖老板带我们到东屋里,我
见屋里有三个人:一个女人,有三十多岁,她个儿很高,身体很瘦,大长脸儿,颧骨高高的,嘴唇又大又薄,两个大门牙向外呲着。还有一个老太婆,有六十多岁,头发白了,弯着腰,在扫地。在一条长方凳上,坐着一个小女娃子,正在向嘴里放冰糖块儿,她有十一二岁,脸煞白煞白的,尖鼻子,眼有点儿斜,当她咕噜咕噜吸着冰糖水的时候,露出一排让虫蛀了的牙齿。屋子中间墙上挂着一张“财神”像,长条几上有香炉和蜡烛台。胖老板到屋里先咳嗽两声,指着那个瘦高个儿女人向我说:“这是你师娘。”我不声不响地翻眼看着那瘦女人,心想,她是我师娘?她能教给我什么呢?那女人见我对她不声不响,不高兴地看了我两眼,哼一声坐到一边去了。沈老板又指着那个还在吃糖的女娃子说:“这是我娃,你以后叫她玲二姐。”我又不声不响地看了看那个吃着冰糖块儿的女娃子,觉得这女娃很讨厌。那女娃看看我,一动也不动,就好像屋里没有我一样,一个劲地吸她嘴里的糖水。我觉得这里的人和所有的东西全都冷冰冰的,想马上离开这儿,抬眼看看赵叔叔,赵叔叔又笑着向沈老板说:“带冬子到前边见见几位先生吧!”胖家伙哼一声,说:“好吧,跟我到前边去。”
沈老板带我到前柜上来,柜台里共有六个人:经理
姓钱,管账的姓冯,还有一个马先生,一个朱先生,另两个也是学徒,大师兄叫王根生,二师兄叫刘来子。赵叔叔叫我和他们都——地见了。当我的手续都办完之后,赵叔叔又向柜台里的六个人全说了些好话,请他们多照顾我,多包涵我,又嘱咐我几句话,就回去了。
直到赵叔叔走了,我头脑里还是晕晕懵懵的,心里还是恍恍惚惚的。刚才我进到店里来都办了些什么呀?交钱给胖老板,搜查了我的小包,逼着我去认那位师娘……我觉得像有个什么很重很重的东西压到了我的头上,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压着我了呢?
站在柜台里,我见到街上人来人往。在乡下我很少见到过这么多的人。有人来买米了,交钱了,把米拿走了,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我怕碍他们的事,便站在柜台的尽末头,看着,看着。
站着,看着,熬着,直熬到天黑上了门板,先生们都去睡了,我才跟着两个师兄,就在柜台里的地板上,铺上两条麻袋躺了下来。当我把身子在地板上放平了的时候,虽然我对自己说这次再也不准掉眼泪,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想起我的家乡柳溪,想起那个时候的工农民主政府,那里是不许压迫穷人的。我还想起爹临去长征时向妈说的话:将来的好日子,是天下的工农都得到解放,没有人压迫人,没有人剥削人
……啊,我现在正是受着压迫和剥削啊!那沉甸甸地压在我头上的,不就是这个东西吗?
我每天,不但要在前柜上侍候老板、经理、先生们,还要被叫到后院去听那个瘦高个儿女人的使唤。那女人的声音和她的个儿一样,又高又长,喊起来刺人的耳朵。”冬子!你买糖去!”“冬子!你买烟去!”那个女娃真馋,一天到晚,嘴里得含着冰糖,还得吃酸植糕什么的。她要吃什么,都得喊我给她买去。每逢听到那又高又长的声音喊我去给女娃买东西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股气儿向上冒:你也有胳膊有腿,为什么坐在那里要我来侍候呢?我多么盼望这城里也像柳溪那样闹革命呀,一革命,你就别想坐在家里光吃不动了。
我在米店里觉得实在闷气。一天我跑出来找赵叔叔。我说:“还是让我回乡下去吧,这儿我过不惯。”
赵叔叔笑笑,要我在他身旁坐下。他说:“你在乡下,胡汉三到处要捉你,不安全呀!”他看我还不高兴,又说:“在米店里是要受些罪,吃些气,但这个地方不引人注意,适合隐蔽。乡下那些土豪、顽军是很凶恶的。”
赵叔叔的话是真的,胡汉三这样的白狗子抓住红军家属就要杀掉的。赵叔叔又说:“一旦条件好转了,随时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我说:“在这里,一天到晚光听他们说赚钱,赚钱!一句好话
也听不到”
“嗯,对了。”赵叔叔说,“不要把这段时间空过去了,要注意学习。”说着便拉我到里边的屋里,他从铺底下拿出一本很旧的书来,向我说:“这是一本杂志,你拿回去,晚上自己看看,这上面有很多革命道理。”
我看这本书,已经很旧了,连个封皮都没有,我想,这大概是不准随便看的吧,便把它装到里面的衣袋里。
赵叔叔又向我说:“在米店的日子不会很长的,只要形势许可了,就离开这儿。”我想这都是组织上的安排,不能由着个人性子来,便带着那本旧杂志回米店去了。
在米店里,我和两个师兄处得很好,待我最好的是二师兄刘来子。他原来也是乡下穷人家的孩子,过去他那个地方也闹过革命,背地里我和他讲到革命的事,他还满有感情哩!大师兄也很好,可是晚上,他只要往地板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这几天晚上,我都和刘来子,借看那微弱的灯光,看那本从赵叔叔那里拿来的杂志。
愈是遭受压迫的人,愈是渴望革命,而革命的道理又能够开阔受压迫者的心灵。晚上,地板上刚刚铺好了麻袋,大师兄一躺下就睡着了。我和刘来子又翻开那本旧杂志。我们一边小声地谈论着我们所能理解到的道理,一边念那杂志上的话:
大家看一看,大家想一想,
为啥会有这现象:
地主不劳动,
仓里堆满粮;
财
东不出力,
吃得白胖胖。
工农流血又流汗,
吃不饱肚,
住不上房,
穿不上衣裳。
大家看一看,大家想一想,
这个日子要不要变个样?
微弱的灯光照着我们三个学徒的脸,大师兄带着一整天的劳累睡去了,我和刘来子,头靠着头,在轻轻地说着,默默地想着。我想,现在有多少人为了改变这个不公平的日子在战斗啊!在这个战斗的行列里,有我爹,有修竹哥,有很多很多的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有工人和农民…我什么时候能投身到这个革命的队伍中去呢?
我们憎恨那压迫和侮辱,可是那压迫和侮辱却不断地向我身上压来。
一天,下着雨,我又被那又高又长的嗓音喊到后院去了,要我给她送马桶去修理,顺便再给那女娃捎一包冰糖回来。我打着把破雨伞,把马桶给送到修理铺子,路过点心店,又给那女娃买了包冰糖。当我把冰糖给送到后院东屋的时候,我身上的衣服几乎全淋湿了。我刚想离开东屋,忽听那女娃叫了起来,她要大便。因为马桶送去修理了,她妈叫她到后边的茅房去。她不去,说怕雨淋。这时那瘦高个儿女人忽然喊住了我:“冬子,你莫走。”我不知她又要我干什么,只得停下来。她拿过一个小瓷盆递给那女娃,那女娃接过瓷盆进屋去了。我预料到她要留下我做什么了,拔腿要向外走,可是那瘦高个儿女人又
叫住我:“你莫走。”这时外边雨下得正大,我也就停了下来。一会儿,那女娃出来了。瘦女人向我说:“去把那瓷盆刷了!”我的血一下子冲上头来,你孩子怕雨淋,我就该替她到雨地里刷屎盆吗?我没理她,一头冲出屋,那雨水淋在我的头上,灌进我的脖子里。
我身上滴着水,来到前柜上,也不去换衣裳,咬着牙,站到柜台的末头去。刘来子见我身上冷得打颤,问我:“你冷吗?快换件干衣裳去。”我也不说什么。正在这时,那瘦高个儿女人打着把伞来了。她的身子也哆嗦着,脸铁青,大板牙呲着,像是要咬我两口。她没朝我说话,到银房里把胖老板拉出来,扯起她又高又尖的嗓门喊着:“你这招来的是学徒吗?是个小祖老爹!都使唤不动他哩!”老板问:“怎么回事?”那女人就理直气壮地说她叫我去刷屎盆,我没去,一边说还气得直哆嗦。胖老板一听,过来瞪了我两眼:“去!你还是什么公子少爷啦,干个事儿还挑三拣四的!去把盆刷了!”我的身子没动。那胖老板见我不动,又要举手来打我,那个白了头发的李妈,弯着腰来了。她向老板说:“莫打他了,盆我已经刷了。”瘦女人一听,反而向李妈发起脾气来:“哪个叫你去刷的?我偏要叫他刷去!一回使不动,下回坏了规矩!”老板见老板娘的气尚未消,
还要来打我,经先生们劝住了。可是那瘦女人不拉倒,她说:“得叫他罚跪,我没见过这样的学徒的!”
“跪着去!今天晚饭也莫要吃!”胖老板威严地命令着。这时我身子不打颤了,只觉得心里冒火,便怄气地走到后边栈房的窗子前站了下来。
我站在后边的栈房里,胖老板从前边银房的窗子里向我大声吼叫着:“跪下!”
我为什么要跪呢!我就不理他,把脸转到另一边去。胖老板又生气地喊了几声,我还是不理他。因为外边雨下得正大,他也不愿过来。我听他还哇喇哇喇地叫着,就咚的一声把栈房门关上了,除了外边哗哗的大雨声,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站在那里看看窗外,雨哗哗地下着,湿衣服贴着身,觉得有些凉。这时,我想起那胖老板和瘦老板娘,他们大概被我顶得很不舒服吧!我也想起那女娃,我想她又该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长方凳上吃我给她买回来的冰糖了。我不由得恨了起来,恨这米店的一切。那矮胖子,瘦女人,他们随便使唤我,侮辱我,要罚我跪…而这一切他们都干得理直气壮。这是什么日子啊,我真想放起一把火来,把这些东西都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