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来县令点头道:“匹夫不可夺志,三军不可夺帅,确是如此——然,韩同知有所不知,你们并非无帅。”
韩言打量了县令一遭:“莫不是县太爷要披挂上阵?”
县令老脸一红:“同知大人打趣我了——”他轻咳了一声,道:“单都督方才于病榻前,将怀来卫三军都指挥使职责暂托给了当朝太子殿下!”他稍稍让开了身,张绍民的身影出现在众将官眼前。
张绍民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这是他离京之前王公公给他的,一卷空圣旨,他高声道:“吾乃八府巡按张绍民,代天行令,怀来卫所都指挥使之职暂归太子,众校官听令,寅时三刻,带兵于城西集结!听太子令行事!”
西城墙上,一队队民夫登上城墙,把一车一车的“木鸟”运了上来——正是宋长庚口中的“神火飞鸦”。民夫们按照宋长庚的吩咐将木鸟对准敌营的方向一字排开,在火把光耀之下,这些没有上漆没有涂油没有精雕细琢的裸色木鸟看起来,依旧是栩栩如生。
这里面的每一只木鸟,太子都摩挲过,他看着这声势浩大的“鸟群”们,不由得喉咙有些紧。“先生,”他轻声唤道,“该怎么让它们飞起来?”
宋长庚并未答话,他铺开了沙盘,用竹枝在上面演算起来,时不时地看一眼舆图,用手估量着角度和长度。
许久,他抬起头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另一车物资被运上了城墙,那是这两日里宋长庚亲自带人制作的火器。
宋长庚带着太子亲自为这些神火飞鸦一只只地固定好了圆筒状的火箭。这工序并不复杂,却要求精准,因而宋长庚并未假手于人,拒绝了天香等人要求帮忙的要求,只与太子两人亲手操作。
高高的城垣上,一个身影佝偻的老者一边摩挲着城墙上的木鸟,一边对着身后的年轻人徐徐说道:“前朝国破之际,我曾亲眼见证亲兄服毒惨死,自那以后,我的实学研究半数集中于火器。我四处搜罗族兄宋应昌的笔记著述,我研究他的神火飞鸦多年,将之改良精进。原本神火飞鸦只用于攻入城中释放毒气,现在,我提高了它的精度和力度,让它可以承担更大的使命。”
两人直忙活到了黎明,到了夜最黑的时候。城内也响起了的脚步声,是怀来卫同知带着休养睡醒了的士卒们到了城郭之间集结。
仅仅一千来个人,仅仅是外城与内城之间的夹层,便站开了。四周的火把辉映着一张张年轻惊诧而又带着疑虑的脸,他们睡醒了便知道自己阵前换了个都督,这人居然还是当朝太子,这让他们既困惑又觉得了一丝雀跃。
这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而在这存亡之际,他从深宫明堂中走了出来,来到了怀来前线,和他们站在一起。
更换了一身戎装的太子登上箭楼,低头俯视着底下的士卒,他有点紧张。天香上前一步,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让他按照冯素贞所写的词照直念就是了。让太子暂代帅职是张绍民的主意,而她认同了。
这是把太子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太子微微吞咽了一下,高声道:“孤稚龄而忝居储君之位,本高坐明堂,享万民食。今国难当头,岂容苟安……”他蓦地想起了天香向他描述的徐家湾乡一片废墟的情景,想起了小花儿睡醒后一声声“小哥哥、小哥哥”的号哭,他的声音不禁抖了起来,“孤行于野,但见mm谷稼倾颓无人收;孤过其乡,但闻哀哀悲声十室竟九空。强贼纵横,岂容苟安?岂容苟安?”他眼眶微热,声气拔高:“怀来卫身负戍卫京西之大任,孤临危受命,暂行帅职。今日诸位壮士,与孤一道迎战鞑虏,标下三军敢否?!”
秋风猎猎,四下里沉寂了片刻,蓦然间,响起了整齐的喝声:“杀!杀!杀!”
冯素贞喃喃道:“太子居然都知道改词了……”她轻轻咬了咬下唇,侧头望过去,看到天香眼中闪动的晶莹,“不过也好。”她微微扬起了唇角。
城门洞开,怀来卫一千六百名健壮士卒在黎明的黑暗中出了城。他们的神色坚毅而悲壮,视死如归。
他们对抗的是近万的敌人,需以一当十,方能赢得胜利。
“止!”城上的太子忽然令道。
众人不明就里,但已习惯了听从军令,立时站住不动了。
他们很快听到了下一道军令。
“神火飞鸦,纵!”
话音方落,呼啸声响起,士卒们纷纷抬头,看到头顶的天际,划过了一道道流星——
数百只神火飞鸦带着呼啸如流星一般直冲敌营,在刹那的寂静之后,百尺火光腾空而起,一个硕大的火球熊熊燃起,火光映亮了西边大半个天空,留下一团巨大的烟雾。
远方似有哀嚎声隐约响起。
城墙上再度响起了令声:“神火飞鸦,再纵!”
又是一片火光腾空飞起,惟妙惟肖的木鸟振翅飞起,在两层火箭的推送下急滑翔数里地,在宋长庚计算的目的地精准地落下,再度带起巨大的火球和烟雾。
而此刻,已经听不到远方的哀嚎声了。
在短暂的安静后,城墙下爆出地动山摇的嘶喊声:“杀!杀!杀!”
和刚才那整齐的喝声不同,这喊杀声里,带着近乎癫狂的狂喜和战意。
城墙之上,须眉尽白的宋长庚昂然立在太子身旁,微微佝偻的背半点无损他的风仪:
“木鸟当然是可以飞的,你见到了,它们为了却敌而飞,为了护国而飞,以致最终葬身烈焰之中,它们飞得值得。但是,它们只能飞这一次。”
他转向太子,目露希冀,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没有上位者的支持,没有更多愿意去制造木鸟的聪明年轻人,我手中的木鸟,就永远只能为了葬身火海而起飞——如果,我能活得更久,我希望,能造出更大更好的木鸟,让它,有更广阔的天空可以翱翔。”
太子愕然,只听得他继续一字一句慢慢道:“你有着这样一个身份,这样一个地位,你理应比普通人飞得更高,走得更远。去吧,缔造一个让百姓无忧无惧,不知战乱是何物的帝国。让像我这样的人,像你这样想让木鸟飞起来的年轻人,有胆量、有精力、毫无后顾之忧地去研究更多更新奇的事物,让天下人得益!”
“这就是你,为什么不能抛弃你太子身份的原因。”
太子热泪盈眶。
硝烟弥漫之中,东方泛白。
看着晨光中眼中仍有迷茫、却坚定地面向城外出攻击指令的太子,天香笑了。
“什么东方侯也好,国师也好,菊妃也好,小皇子也好,谁都无法撼动你的地位,你是父皇心中唯一的儿子,只有你自己,才是你最大的敌人。”
“而现在,你赢了。”
怀来大捷,京城之危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