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时静寂得落针可闻。
谢杨转身,望向靠在江怀允身侧的小皇帝,温和道:“半年未见,昭儿似乎长高了些,快来让父皇看看。”
小皇帝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父皇一直都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眼前的人虽然眼神语气都比以往温和,可他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溢出紧张。
小皇帝攥着江怀允的衣角,踟蹰不前。
谢杨笑意如常,又催道:“昭儿?”
小皇帝抿了下唇,正犹豫着,忽然察觉到手背上被一根手指轻轻刮了下,好似在安抚,紧张的情绪一下就被抚平了大半。
他松开手,慢慢走上前去,在距离谢杨身前两步远的位置停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稚嫩,却带着几分严肃正经道:“父皇万安。”
谢杨将小皇帝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笑道:“果然长高了些。”他牵着小皇帝走到软榻处坐下,边抬手示意江怀允落座,边道,“这半年昭儿劳你看管教养,想必费神不少吧?”
江怀允敛着视线,不咸不淡道:“陛下很乖。”
谢杨看了眼一旁乖乖坐着的小皇帝,将信将疑地问:“当真?”
小皇帝眼里浮上些许不服气,鼓了鼓脸颊,迫于谢杨的威势,只敢小声反驳:“我很乖的。”
谢杨朗声大笑,连连附和:“是是是,我们昭儿最乖了。”
小皇帝勉勉强强地露出满意的神情,没再反驳。
哄好了小皇帝,谢杨这才抬起头,对江怀允叹道:“听说这半年朝中发生了不少事?”
江怀允颔首:“是。”
“朕上了年纪,这些年来愈发的精力不济。原想着这几年风调雨顺,朝中安稳,才趁这个时机退位,将政事托付给你。却没料到……”谢杨长吁短叹,自责半晌,才话音一转,关切道,“可还应付得过来?”
江怀允惜字如金:“尚可。”
如此态度堪称冷淡,谢杨却不以为意,称许道:“你素来聪慧,这些案子来盛京的路上朕也有所耳闻,你处理得很好,不负朕望。”
对于他的称赞,江怀允神情如常,没有露出半分受宠若惊的表情。
寒暄片刻,谢杨又问,“朕离京这段时间,无衣的身体如何,可比先前康健些?”
“上元节遇刺受惊,生过一场病。此后未听闻身体有何不妥。”江怀允半垂着眼,回答得中规中矩。
“无碍便好。”谢杨心有余悸地开口,目含悲悯道,“朕这个侄儿,幼年丧母失怙,身体又欠安,这些年来几次从鬼门关前走过,都是险险救回。朕费尽心思,也没能寻到让他康健起来的法子。皇兄就这一个孩子,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孩儿过得如此坎坷,他日九泉之下,朕也无颜见他。”
说着,谢杨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江怀允。对方没受触动,神情冷淡如往昔,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看来这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好转太多。谢杨心下稍安,敛回视线。
小皇帝攥起小拳头,奶声奶气道:“无衣哥哥会好起来的!”
这话带着孩童独有的稚气和天真。谢杨没放在心上,只是笑着附和。
叙了大半个时辰的话,谢杨笑道:“此番回京是为给怀允庆贺生辰,你们按部就班即可,不必特意腾出时间来迁就朕。只消理政习课之余,像今日这般陪朕说说话,朕就很满足了。”
他没再多留,起身道:“一连赶了多日的路,朕如今倦乏得很,先去歇着了。你们且去忙罢。”
话音落地,江怀允和小皇帝齐齐起身恭送他离开。
待谢杨走远,小皇帝的紧张才悉数散去。他长叹一声,怏怏不乐地塌下肩膀,沮丧道:“完了。”
江怀允侧眸看去。
小皇帝窝在他怀中,低落道:“无衣哥哥这回没办法给小王叔庆祝生辰了。”
江怀允一顿,罕见搭腔:“怎么?”
小皇帝煞有介事地扫了眼内殿,才悄声开口:“我发现,先前父皇在京的时候,无衣哥哥就总是不来找我玩儿,这回肯定也是如此。”
小皇帝虽素来躲懒调皮,可最是机灵敏锐。谢祁表现前后表现得这么明显,又对小皇帝少加掩饰,他能发现,江怀允并不觉得意外。
他没和小皇帝说太多,只是将人放下来,淡声提醒:“陛下该去听太傅上课了。”
出宫去玩成了奢望,太傅的课又马不停蹄地赶来,小皇帝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一下就沉重许多。他强打起精神道:“知道啦,我这就去。”
*
虽然谢杨说不必太过迁就他,可同在宫中,江怀允少不得要分出一部分精力应付他。政务堆叠得多,他回府的时辰就不得不后延。
初四这晚,到府已经是亥时。
盛京城内万籁俱寂,王府内的仆从也安睡了大半。管家上了年岁,纵然有心等待,身体也经不住长时间地熬。
江怀允借着府内高悬的灯笼,一路往寝居走去。
行至半程,忽然听到熟悉的嗓音,带着温和的轻笑,穿破静寂的夜幕,传入他的耳中:“阿允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晚?叫我好等。”
江怀允脑中还盘亘着明日如何应对谢杨,乍闻此声,先是一怔,才迟滞地抬头,循声望去。
不远处,谢祁提着灯笼,百无聊赖地靠在红漆圆柱上。灯笼中的烛火有些黯淡,显然已经等待了许久。
江怀允不开口,他就静静等着,极富耐心。
夜晚的风徐徐拂过,江怀允被微冷的风唤醒神智。他看着谢祁,后知后觉地开口。明明音色清冷得一如既往,可似乎也被夜风吹起了些许涟漪,不若以往波澜不惊。
他问:“你怎么来了?”
语句似乎很是耳熟,但其中的诘问却遍寻不见。
谢祁笑意渐深,沉吟半晌,才尔雅开口:“再过一个时辰便是阿允的生辰,这样的日子,总觉得我不能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