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山头滑下来,滑进山庄,滑过林间,带来一阵百花的清香和若有若无的折笛声。黄珊踩着玉般光洁的青石阶,穿行过一片桂树林,来到了孔雀山庄坐落的山脚下。
仰目望了一会儿,她摸了摸身边的小青驴,嫣然道:“好不好看?”
小青驴也不理她,扭扭头在地上吃起草来。
黄珊仍穿一件雪白的衣衫,晨露沾湿银桂,碧光如洗,映得她一身皎皎光华。若说从前是为了扮白莲花,扮黄蓉才穿白衫子,如今她倒是有心想穿了。
一个人手上有脏血,自然格外爱洁,恨不得自己纤尘不染才好。
白色最干净,最虚无,最苛刻,实在很适合她的精神状态。何况穿着白衣裳,她才能清晰的意识到身上刮骨剜心的疼没有让她流血,疼归疼,没有流血总归是个很得力的安慰,提醒她她的生命没有在枯萎,在干涸。
她发间的桃花玉串已被摘下,换做了一条发链,细细的银链缀着紫玉紫薇,似乎正散出袅袅的淡香。她也的确该穿白色,她穿得的确太过好看,在林间踏莎汲露,拂雾过花,飞鸟略过都似不忍高鸣。
她就这么出现在了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少年面前。这少年腰间挂着一把旧鞘剑,也是从林中来的,他走的是西边的野路,桂木深深,那条野路似乎通往山后面。
他瞧上去年青又鲜活,头发和眉眼都黑漆漆的,嘴角有些懒散的微微翘着,干净白皙的手上提着一只小酒坛,他的眼睛带着股清亮亮的醉意,这样他再落拓也很讨人喜欢。
黄珊和他两两相视,半晌她问:“你是孔雀山庄的人吗?”
那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剑客眼睛仍带着清醒的醉意,似乎在微微笑:“你是孔雀山庄的人吗?”
黄珊嫣然道:“我不是。该你回答我了。”
那剑客道:“那很好。”他说着,一阵清风拂过他挺拔的背,一根轻盈的羽毛倏尔飞起又荡落。
一根孔雀的毛。
两人中间隔着这根毛,面面相觑。
那剑客反而问她:“你来孔雀山庄干什么?”
黄珊瞅瞅那根羽毛,这才又看向他,缓缓说:“本是来看孔雀的。”她说完,忽而便笑了。
她一笑,苍白的容颜和忧郁的神色便好似在发光,比晨光更加烂漫流离。那剑客便双眼清亮亮的望着她,也没有说话,也不走,也没有喝酒。
黄珊笑完,这才轻而和气的道:“孔雀如今也看到了。”她顿了顿,“你叫什名字?”
剑客也笑:“我叫小武。”
☆、·补完
小武并不嗜酒,尤其一个人喝的时候。
那只小酒坛就被系在条麻绳上,挂在小青驴的下巴上。这头驴似乎很想低下头去嗅一嗅,但是无论如何小酒坛总离它嘴巴那么远的距离,它急的直哼哼,也不想驮着黄珊上路了。
黄珊在它后颈的毛皮上轻轻摸了摸,它又哼了一声,迈开了蹄子。
小武就慢慢踱在她身边,眼睛清亮亮的打量着周围的山林湖水,鲜花绿叶。他们走出银桂林,走到一块宁静如碧玉的湖泊前,绕着湖岸向东北方向去。荼蘼花事已了,山茶又未及开期,湖边生着的丛丛野蔷薇和月季,黄黄白白,倒影在水中。几对鸳鸯浮在水面,间或凫水一漾,漾碎了远湖中的紫薇树。
现在她与小武并排在湖边漫步,影子藏在了浮花水影里。
这湖已离孔雀山庄几里远,但显然也是有人打理的,野蔷薇虽是野的,却也不是到处野着生。灌丛让开一条小径,湖畔泊着一叶飘飘荡荡的野舟,蓬顶编的很新。黄珊望着这湖,张口慢慢讲话。她现在说话向来很轻很慢,因为开口说话也是很疼的。
她说:“同样都是野蔷薇,为什么有的就要被人铲去?”她自从死后,总是问这些钻牛角尖的问题。
小武也看了看蔷薇,道:“因为它们生的不好。”
黄珊望着他:“它生的好不好是它自己的事情。”
小武没说话,走过一丛蔷薇身畔时,认真的伸手摘了朵好看的,放在小青驴的头顶:“送你。”
黄珊慢慢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小武道:“生得好又怎样?还不是被戴在驴头上?”他的目光似乎醉,那么锐利,又那样体恤的扭头看向黄珊,“没被铲去也不是被偏爱,人怎会站在花的立场去想问题?”
黄珊慢慢点点头,她的侧脸在水畔愈发静美,容思如同温柔幽宁的波光:“人与蔷薇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强者怎会站在弱者的角度考虑问题?纵使考虑了,也只是为了欣赏自己的慈悲高洁。”
她已被千刀万剐了许多年,这许多年里,她又清醒又痛苦,不由得就想了很多问题,许多她想了些想不通的问题。因此她学了乖,总归日子活不完,她可以听听别人的道理,照着去做做看。
她此刻就在认真汲取小武的道理。
小武淡淡道:“很对。”
黄珊问:“这是不是很悲哀?”
小武说:“这是公平。”他突然有点想喝酒,只是有一点,于是也就只用手指搔了搔驴脖子上的麻绳,微微笑着,“公平总是有点悲哀的。”
黄珊很不解。于是她问:“那还叫公平?”
小武说:“嗯。人只有在被偏爱时才觉得愉快,所以在公平里当然觉得有点儿悲哀。”
黄珊问:“你一会儿说公平不偏不倚,一会儿又说公平是弱肉强食,到底什么才是公平?”
小武沉默半晌,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最终还是道:“天道是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