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个细小的动作还是被点滴不落地收进樊重眼里,这是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笑,一直冷冰冰的脸微微舒展开,加上眼角那点风情,那一瞬间仿佛有一丝春风拂面。
不就是一个很轻的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樊重有点不解,抓了抓脑袋,见连二已经不见了身影,忙追了上去。
连家开的是布庄,生意做得还挺大,樊重听权叔说起过,除了江宁这里的分铺,在江浙和别处也有分铺,也就是和连二这样身份的人在打理。
樊重就问权叔,既然连二这么有本事,和江宁织造局的人又关系不错,怎么不自己出来单干?现在这样累死累活的,说到底还是在给别人做事赚钱。权叔回答他,因为连二他们都是和爷签了卖身契的,一辈子都是连家的人,一辈子给连家做事。
樊重这下又奇怪了,连二他们不会是脑袋出问题了?怎么能这样把自己一辈子给卖了?这不是连赎回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过连二本来就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所以再多一个奇怪的地方也没什么。
连二从江宁织造局回来已经过了晌午,今日铺子里来了一批新布,于是忙得不可开交,樊重虽然给连二带着更换的衣服,但是连二也没来得及换,就在查看那些布匹,不时招来掌柜吩咐事情。
樊重以前就只认识粗布、麻布,还有一种是有钱人才穿的颜色亮丽的丝绸,但使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麻还有亚麻、黄麻、苎麻之分,棉有平纹、斜纹、缎纹的区别,丝织品的种类更是多到眼花缭乱,什么绮、锦、缎、绫、绨、纱、榖、罗等等,光是听听那些名字樊重就觉得脑中一团糊涂。
之前跟着连二来铺子里,他都是无所事事地待在一旁,连二忙他的事,有吩咐了他才走过去。今日却是不同,樊重留了个心眼,始终站在连二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他是想着连二若是有需要自己就能直接上前做事,于是连二伸手要去拿起某匹布来仔细看的时候他仗着手长脚长总是先一步将手伸过去,然后捧手里供连二打量,起初连二还有些看不懂地抬眼瞥了他几下,但使几次之后,他也习惯了,想看哪一匹,手里的扇子一指,樊重就给他乖乖捧过来。
在连二身边跟得近了,樊重自然注意起了连二的说话,他捧了一批藕色的织物到连二面前,听到掌柜在和连二说,「爷,您是从临安过来的,这些您最熟悉……」
连二用手指在那匹布上摸了一下,「是,苏州织锦的特点就是纹样细密,质地坚柔,摸起来平复挺括,比起这里色彩浓艳、富丽辉煌的云锦,这种以盘丝、如意为骨架,内填花卉瑞草或八宝、八仙的图案让布料看起来更为柔和典雅,很多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都喜欢这一种。」
樊重低头看自己手里捧的那批布,揣摩着和刚才的云锦有什么不同,明明都是布料,为什么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还有那个盘丝、如意是什么?八宝、八仙又是什么?
回神的时候,发现连二抬着头正看着自己,樊重不由懊恼,才刚想着要好好做事的,结果自己又走神了。
就见连二眨了眨眼睛,大概是看到了自己回神过来后脸上的不知所措,像是在打量什么很有趣的东西,嘴角一弧露出一抹轻笑,和着眼角眉梢那里柔美的风情,看得人心里一阵鼓荡,像是风拂过水面,吹起了一层层的皱褶。
「八宝源自佛教,是佛教中八中代表吉庆祥瑞的东西,所以又叫八吉祥,分别为法螺、法轮、宝伞、白盖、莲花、宝瓶、金鱼、盘长。」
连二清澈温淳的声音响了起来,樊重愣了愣,才发现原来连二是在解释给自己听,便默默跟过去,就看到连二捧了一匹云锦在手里,继续说。
「云锦的工艺实则和缂丝差不多,需要用到提花木机,以经显纬,多用金线银线甚至孔雀羽毛等,织出来的锦,纹样浑厚,质地坚实,看起来富丽典雅,宛如天边的云霞一样瑰丽,故而才称之为『云锦』。」
樊重对比了下自己手里这匹布和他手里的那匹,将两者的特点默默记了下来,本来想听连二多说一些,但是他像是在故意吊自己的胃口一样,只说了这些后,就没有接着讲下去,让樊重感觉好像听评书,刚听了个开头,感觉来了兴趣,但使对方却不讲下去了,让他整个人都心痒痒的。
下午连二和掌柜进到里间去商量事情的时候,樊重就在外面拖着店里的伙计让他们给自己讲解。
「你是跟在爷身边伺候的人,你居然连这些最基本的都不知道?」伙计露出惊讶到不敢相信的表情。
樊重的脸一下红了,他确实一点都不知道,「那这位小哥你能给我讲讲吗?」
伙计咕哝了一句,「看你作诗笨笨傻傻的,一点都不会识人颜色就好像跟木头似的,结果还真是根木头……」
被他这么一说,樊重心里窝了口气,不过窝着也只能窝着,谁叫他现在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给谁做事。
「小哥,你就帮个忙,给我说说,回头我请你去吃酒。」
那伙计瞅了他一眼,然后叹气,「算了,大家都是给爷做事的,没有什么帮不帮的。」说着带他走到了一排布匹前,「你就先从布料的种类开始学吧,这边都是棉,这边是锦,这边是纱……」
樊重像个刚入学的孩子,跟在伙计后头仔细听他说明,听得太过认真投入而没有注意到通往里间的布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撩起,一抹青白色的身影藏在后头,还有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