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杞心里,想的是那两个狱卒编排他时,断言他破不了案,没几天就会走人。小小狱卒就敢嚼舌头,那么,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等着看他的热闹。
她不知道文武全才的沈二公子是如何落到这等境地的,只是,仅想象一下众人对着他指指戳戳连讽带刺的模样,她就无法忍受。
她不知道自己的蚍蜉之力能不能帮上他,但沈星河既然想用,她就愿意帮。
马车里静了一阵,方小杞抬头小心看去,见沈星河已然睡着了。
从昨夜至今,她第一次敢仔细看他的脸。与六年前相比,他变了许多,却依然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五官轮廓更深了一些,比年少时少了些神采,却更多了韵味。
六年前,她觉得自己见到了世上最俊美的少年郎,六年后,她仍然这样认为。
只是如今的他,眉间压着不散的阴郁,即使睡着了,唇线也抿着紧绷的弧度。许是太久没有休息,他的脸色很苍白,显得密密覆着的眼睫分外的黑。
沈星河好像过得与她想象中不一样。他少年时眼中还有晴朗和意气,不像如今这般尽压着阴霾。
沈星河倚着车厢,身子慢慢地歪斜,头就要撞到一边的板壁上。
方小杞下意识扑过去想扶,又克服不了不愿与人接触的心病,机智地抄了一个厚软的大靠枕,双手举着撑住了他的脑袋。
沈星河枕着靠枕,睡得踏踏实实。
方小杞不知该怎么办了。她举了一会儿靠枕,手酸了,却不敢拿开。于是小心地换了个姿势,拿自己的脊背顶住靠枕。
靠枕另一边,沈星河闭着眼,其实已经醒了。
他睡着也十分警觉,她像猫一般冲过来的一瞬间他就醒了。但他不敢睁眼。因为脑袋深处传来的疼痛告诉他,即使睁眼,眼前也会是一片漆黑。
但是第一次,他没有在犯失明症的同时陷入窒息般的压抑中去。
隔着厚厚的靠枕,也能感觉到另一边女孩清瘦的肩骨,令他有些分了心,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微微翘起。
这个方小杞……有可疑之处,也挺有意思。他难得起了兴致,打算好好琢磨一下。
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
月上梢头,马车停在碧落园大门前。车停下时轻晃了一下,沈星河醒来,睁眼时视力已然恢复。他从靠枕上抬起身,看到方小杞被挤在靠枕和板壁之间,一脸生无可恋。
沈星河默然一下,道:“……抱歉。”
方小杞麻溜地蹲回车厢角落,垂目屏息:“民女不敢。”
迎候的仆从掀开车帘,沈星河先下了车,一眼看到等在碧落园门前的常镛。他赶忙上前:“师父,您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当心着凉。”
常镛看着他,又是心疼,又是恼火:“自然是在等你。你若不回家,为师便在这里站一夜!”
沈星河连忙赔着好话。常镛忽然注意到马车上溜下来的女孩,诧异道:“这不是那个……”
沈星河以为师父要说“是那个女犯”,想要截住话解释,却听常镛接着道:“这不是那个安西的丫头?”
沈星河一怔。昨夜审问时,方小杞说过她是安西人氏。当时他心中微动了一下,却顾不上多想。师父曾在安西守卫边疆多年,所以格外记住了她的籍贯。
而安西对他沈星河来说,也是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
方小杞站在他身后,朝常镛曲膝行礼。常镛目光如炬,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几遍,看得方小杞险些想逃,沈星河都不自在起来,解释道:“今日我带她出门办公事,时候太晚了,不便送她回去,便让她来园中暂住一晚。”
常镛点点头:“好说,园中有的是空屋子。”他示意了一下,“晚膳早已备好,快进去吧。”
沈星河却道:“劳烦师父安顿一下方小杞,徒儿有些事还得回大理寺安排一下。”说罢行了一礼,转身就往马车那边走。
方小杞惊了。这人从昨天晚上至今,就在马车上打了一小会儿盹儿,是铁打的吗?
却听一声弦响,一支铁箭擦过沈星河的身畔,直直钉在了车厢上!沈星河的身形僵在马车前。
方小杞不久前被某人射穿发团子,心中阴影尚存,不由自主膝盖一软,直接跪下了。
就那么跪着转头一看,见常镛手挽一张大弓,又一支铁箭已经搭在弓弦,对准了沈星河。他压在弓后的虎目凶狠:“沈星河,你敢上车,下一箭就射你的屁股。”
沈星河走回来,乖乖道:“师父息怒,徒儿不去了。”
“真听话。”
常镛慈祥微笑,满意地收起了弓。低头看一眼跪在面前的方小杞:“平身吧。”
方小杞讷讷站起来,看看旁边的仆从和车夫,他们该干嘛还在干嘛,对刚才的事视若无睹,看来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家师父管教徒弟的方式也太严厉了吧!再看向垂手站着的沈星河。
两天来,她只见他走到哪里骄横到哪里,不曾有过如此乖顺的模样,不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正与他的目光相撞。沈星河扭过头去,忿忿红了脸。
师徒两个师慈子孝地往大门内走,沈星河紧跟在常镛身后,压低声音说:“师父,以后当着人教导徒儿,能不能换种方式?”
“呵呵,害羞了?”常镛声如洪钟。
沈星河恼羞成怒,不吭声了。
碧落园位于丰乐街,是大安城贵府林立的繁华地段。这座宅院内却颇多树木藤萝,亭阁朱阑错落有致,是闹中取静的一处园林美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