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朕,是不是?”
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惘然地看着他水波一样微荡的袍角。
“三日之前,仲将军已来向家父提亲了。”
他突然钳住了她的下颌,逼得她直视着他。两人相隔不过咫尺,她闻见他身上淡而悠长的苏合香,心中想:现在,在他未央宫的寝殿里,又是谁在给他添香呢?
仲丞相突遭贬黜,仲家需要薄氏的力量;而广元侯自己清名素著,与仲家结亲,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薄安本来就不愿意让她进宫。
她知道,顾渊自然也知道。
所以顾渊冷冷地说:“广元侯应了这门亲,不怕太皇太后怪罪下来?”
薄暖轻轻一笑,“太皇太后为何要怪罪?莫忘了迁仲相国为校书郎的旨意是陛下下的。如今天下人都以为陛下为了讨好薄氏,不惜开罪忠直老臣呢。”
顾渊眸光一凛,“小子无知!”
薄暖道:“这天下黎民,本就是无知的多。”
顾渊顿了顿,仿佛泄了几分力气,轻轻地又道,眸光渐变得怅惘:“可是,你为何要答应呢?”
她眼睫微颤,似乎是因他话音中令人不安的罅隙。
“陛下。”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慢慢地拿下来,再松开。这样简单的动作,她却好像花光了所有勇气,她只知道他的手很凉,她根本不想多碰。她苦笑了一下,“因为陛下的缘故,阿暖都要嫁不出去了。现在突然有人来提亲,阿暖自然会答应。”
他凝注着她的双眼,似乎想再看出些许她在说谎的痕迹,“你原本就应该嫁给朕。”
“阿暖嫁给陛下,好让陛下利用是不是?”
她总是有办法用温和的语气将他一瞬间激怒。他陡然往外走去,突然又折返,将一根长长的柳条扔在她身上:“你宁愿被仲家利用,被薄家利用,也不愿被朕利用是不是?好——好得很!你等着,朕会让你来求朕!”
哗啦一声帘响,橐橐的靴声很快就远了。她听见院落里薄烟低声与他在说些什么,突然往窗边跑,只看见顾渊毫不迟疑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薄烟在其后亦步亦趋跟随得很辛苦。
她忽然间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气,方才与他争辩时还那样不屈不挠,现在却只剩了惨淡。
她看到地上那根柳条,大约是他在渭水边祓禊时带来的,新鲜的青绿的嫩叶,犹沾着春日的露水。春日祓禊,以柳叶沾春水点额祈福,她有些侥幸地想,这是不是他特意为她带来的?如果天子亲手为她祈福,应该会很灵验的吧?
然而这柔软的柳条,若是用来打人,也会很痛的啊……
她静了半晌,眸中竟渐渐蓄起了水光。拾起那柳条,扔出了窗去。
回到未央宫后,顾渊谁也不见,径自传出一道圣旨——
免未央宫司马仲隐为庶人,贬其父校书郎仲恒外调颍川,即日起行。
孙小言拿着这份圣旨,手都是抖的。仲隐还在宣室殿外跪着,这与皇帝素来交好的少年将军,这回恐怕是真的惹恼了皇帝。孙小言小心翼翼地走到仲隐身前,半侧着身子问他:“陛下为何要罚仲将军的跪?”
仲隐冷冷一笑,“大约是因为我动了他的女人。”
孙小言心念一转,骇然变色:“你是说阿暖?”
仲隐歪过头来,“孙大人也知道她?我觉得她不错,就去向广元侯府提了亲。”
孙小言跺脚道:“旁人不知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不知道?阿暖是陛下的人,早晚得是!”
仲隐还在无知无畏地笑着:“那样的女人,他配吗?”
宣室殿里的人突然大步走了出来。袍袖带风,猎猎作响,他毫不迟疑地疾步走到丹墀之下,重重地往仲隐肩上踹了一脚!
顾渊的目光里带了火,“你再说一句试试?”
仲隐只轻微地晃了一晃,便又跪直了。孙小言见状,立刻偷偷溜走。
偌大的宣室殿前的白玉石平地上,四周是执戟操戈的卫士,春阳冷冽地反射出一片冷银色。顾渊一身玄黑广裾朝服,将他的脸部轮廓衬得愈加冷硬:“告诉朕,你为何要动她?”
仲隐道:“陛下,您是学过帝王南面之术的。”
顾渊微微皱眉。
仲隐向白玉石地面伏下首去,“陛下,您不能娶广元侯的嫡女。薄氏一门太盛,决不可再出一位皇后。陛下,多少个皇朝毁于外戚弄权!陛下——”
“她不可能是皇后。”顾渊几乎将自己的牙齿给咬碎了,“她曾经是朕的奴婢,入过贱籍。”
仲隐顿了一顿,显然这一层他并没有料到。然而慢慢地,他又开口了:“可是她的母亲……是先陆皇后之妹。”
“够了!”顾渊焦躁地打断了他,神色间有些狂惑,“朕——你——总之,朕命你立刻毁了这门亲事!”
仲隐抬起头来看着他。年轻的帝王,冕服烨烨,英武决断,然而清俊的面容却隐在了太阳的阴影里。他的心中不由一恸:“陛下!末将是在帮助陛下啊!陛下此刻,当拉拢薄氏远支,分化薄氏五侯——”
一模一样!
他说的话,与她说的话,竟是一模一样!
他再也听不下去。
“来人!拿下他,下廷尉!”
饮冰内热
顾渊疲倦地靠在榻上,闭了闭眼,又睁开,终究休息不成,拿来一卷奏疏,却又是参劾薄氏专权的。他将书案上的奏简全部拂在了地上,听着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心里才渐渐平静了一些。
仲隐是他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与薄三郎那样的利益之交不同,仲隐是可以在危难之际生死相托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