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边卸妆边抱怨:“真是受够胡都知,深更半夜,哪还用得着这么多人。非要统统立在那里不许睡觉。”
“谁是胡都知?”薛涛问。
“一个胡人女乐官!姓阿失那,总把‘打死你们有罪,打伤勿论’挂在嘴上的那个。”凤鸣说。
薛涛想起在苟内官那儿见到的胡人妇女,想必就是她。
灼灼倒茶一气喝了:“狗屁,她打我试试?”撂下杯子又骂:“一个东川来的陪戎副尉,九品下的滥职,也配遣我唱歌跳舞!出门也不照照镜子!”
薛涛一看,灼灼醉得两眼圈都红了,不禁问:“怎么?有人欺负你吗?”
灼灼冷笑:“谁敢欺负我?叫我灌得抬着出府去了,明日等着挨军棍吧。”
凤鸣对铜镜闲闲笑道:“谁不知道王灼灼的手段,我就不行,安静坐那就好。”
灼灼登时上前指住她:“少装,你是安静坐着,坐在成都府尹手边动都不动。也不嫌他快六十的人,黄土都埋到脖子了。”
凤鸣变色。薛涛刷地掀被坐了起来:“侍宴和歌舞一样,都是乐伎的本职而已,何必相互轻贱?”
两人却不理她,继续互相指责进了乐营还装高贵之类。
薛涛默然躺下。良久,灯烛暗下,凤灼两个吵完睡了,她还醒着。白天激动人心的场景陡然落幕,她今后生活的真实场景被推到眼前,这真实可并不愉快。
她不禁翻来覆去,叹了几口气,慢慢双目交睫,好容易打个盹儿,却又被低沉的轰隆声惊醒。她睁大眼细听,原来是春雷,从很远的天上传到大地,又从大地传到她枕畔来了。
唧啾啾,檐下一只鸟也惊醒了,叫声听起来怯怯的,似乎不确定天亮了没有。但是远远的又一声啾啾,有一只鸟回应了它。于是它放心地叫出滴溜溜一串鸣叫,两只鸟便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乐营的鸟都唤起来了。
薛涛不禁微笑,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凤鸣和灼灼已领了中和节的赏赐回来。一人一丈红绡,二枝莲蓬金涂银簪。
薛涛披上红夹襦笑说:“乐营上千的人,每人两枝银簪,节度使真阔气。”
她的诗书在眉州颇有名气,许多士子官员都喜欢她的笔墨,他们每得一纸都有馈赠,因此,阿耶去世后她和母亲才不至于太过拮据。但比起节度使的赏赐,那些馈赠就寒酸多了。
“如今的天下,韦节度使不阔气谁阔气?连天子还仰仗西川的税赋呢。节度使对军中赏赐更多,普通军士婚嫁,都是男给锦衣,女给银涂衣,各赐万钱,死丧也有抚恤。”凤鸣笑说。
薛涛想起昨天的盛况,觉得凤鸣所言不虚。
凤鸣拿扫帚洒扫屋内,继续笑道:“我来了这几年,听说成都越来越繁华,都越过长安,仅次于扬州了,真想出牙城逛逛。”
薛涛一听喜道:“真的,咱们什么时候出去逛呢?”
灼灼把红绡银簪往箱内一扔:“下辈子吧。”
薛涛忙闭上嘴巴。她已经知道,凤鸣和灼灼都是犯罪之家籍没来的,入在官奴婢册中,没有特殊情由,她们终生都不能踏出乐营一步。她自己虽可以在成都城内走动,然而举目无亲,一个人又上哪去呢?
大家沉默下来。薛涛换个话题:“大节一过,擅才们闲了,从明天起,我得开始跟他们学做一个乐伎。”
灼灼懒懒说道:“有什么学的,无非是唱歌、跳舞、乐器这老三样,学得再好也是给人当猴耍。”
“开头太迟,一辈子也别想露脸领舞!”
第一天学舞,擅才就这样说薛涛。旁边几个六七岁刚梳鬟的小乐伎都捂嘴笑。
薛涛尴尬地停下舞步,她只跟父亲学过几年古琴,跳舞完全不会。但她觉得自己懂得音乐,雅乐令人瞬间进入庙堂,俗乐可爱可亲,“小垂手”美妙如江南春日,“拓枝”、“胡旋”则像沙漠里疯狂回旋的风。
薛涛没有去过沙漠,想象里是金色的,干燥的,风一吹漫天金沙,就像拓枝舞裙上无数瑟瑟金玲。
如此习歌学舞过了春天,庭院牡丹盛放时,节度使韦皋大排了一次宴席。薛涛有幸在软舞队伍尾巴上凑个数,连宾客面长面短都没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