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拢拢头,吐口气微笑说:“你知道我是谁?”
薛涛看着她,灼灼继续道:“官奴婢的簿册上写,我是反叛罪臣王彦山之后。簿册上还写,我父亲王彦山在东川幕府时心怀不轨,与正在谋反的淮西节镇勾结,所以被处罪。当时与他一起被处罪的官员,还有六人,其实,他们和我父亲一样,都是被冤枉的,所以在处罪前,朝廷来免罪恩赦。可是,可是,”
灼灼剧烈地喘息起来,烛光在她消瘦了的脸庞上跳跃:“他们全被严砺处以极刑,连坐亲属八十多家啊,都是士绅人家,妻女充为官奴婢,家产全都落到严砺老贼手中!”
薛涛心中巨震,半晌才道:“这样大事,已经……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东川依旧,西川节度府内竟也无人提起。”
灼灼苦笑:“不说西川,严砺在朝中也党羽甚多,谁肯多事?何况这七个官宦人家,已经将家族都连根拔除了。”
“哦,”薛涛忽然洞彻,“原来你一直接近东川的官员、公子,是为了伺机报仇。”她握住她的手,“那他们中间,可有人真肯帮你?”
“他们?”灼灼悲愤地摇摇头,“大都是些骗子。但是前些日子,我差点成功,东川副使的公子说可以帮我刺杀严砺,因为他父亲早就等不及要坐上东川节度使的位置。”
“可是,”灼灼失望地流下泪来,脸上带着讽刺,“后来他又说,严砺即将调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用不着杀他了。他还问我,肯不肯随他回东川去?”她冷笑一声。
薛涛料也是如此,那是东川节度使啊,谈何容易。
“但我也没有白费力,”灼灼脸上露出一丝诡笑,“从那些公子身上,我拿到了告严砺的证据。”
薛涛冷静地想一想道:“果真有证据,不要轻易拿出来,一定要等朝廷的监察御史来的时候,直接交给他。这种贪酷之人忝居高位,手上犯的事绝不止这一件,到时立项特查,必能惊动天子。”
灼灼眼中一亮,咬牙点点头。
金盆一样的月亮沉甸甸湮没进云里,僧侣报时的竹板划过湿闷得空气传来。薛涛不得不告辞,灼灼忽拉住她的手,自嘲一笑:“今天跟你说了这些,着实畅快,我也不傻,岂会不知什么叫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除了洗冤报仇,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什么活在这个肮脏世界。”
薛涛用力回握她的手:“我念句诗给你听,你别嫌烦,‘寥落年华类转蓬,此身犹向玉山行’,不管外面如何,结局如何,我们自守着我们的本心,就不枉此生。”
灼灼嗤得笑了一声:“真书生气,我啊,我和你不同,我早就滚在泥塘里了。西川乐营有多脏,我就有多脏。我本就贪饮,疯狂,虚荣,也真爱玩弄那些公子哥们,看他们为我争风吃醋,最好为我心上流血,这样我才愉快。”
薛涛想想笑道:“虚荣有什么不好?我如果不虚荣,就在眉州嫁个小吏了此一生了。”
“这么说你也不是良家妇女?”灼灼大笑。
“谁稀罕做良家妇女!”薛涛也大笑了。
“明天还来看我,我觉得好多了。”灼灼脸上有了红晕,月光下,仿佛往日艳烈。
“好。”
第二天天亮后,薛涛是西川乐营里最后得知灼灼消息的人。
她从节度府藏器院回来,看见乐伎们神色惊惶,纷纷传言什么东川支度副使的公子昨夜烧死了个乐伎,又议论养病在外的王灼灼。
薛涛心里一沉,盯住两个小乐伎厉声问:“你们在胡说什么?”
小乐伎惊惶道:“我们没胡说,外面都传遍了。”
薛涛转身往马厩去,刚跑到玉梨院门口就撞在霄娘身上。霄娘也有些慌乱,低声斥道:“你去哪里?些些小事,再冲撞了节度使如何了得?”
薛涛抚住胸口,只觉里面嘭轰狂擂:“我去宝历寺看……”
霄娘紧紧捉住她的胳膊:“你先跟我来。”一路把薛涛拉到小庭院中,薛涛坐下稳一稳,仍然着抖:“你快说。”
霄娘眼圈红了:“灼灼已死了。”
薛涛倏地立起来,霄娘忙又按住她:“我告诉你怎么回事。昨儿后半夜,东川副使的小公子、威远将军的二公子、三公子还有两个云骑尉都喝醉了,闹到宝历寺,打伤僧侣,都要灼灼出来。副使公子的豪奴先人一步,把病昏的灼灼抢到了府中。另外几个公子岂肯罢休?在门外叫嚣鼓噪,非得要人。副使公子便称人已死了,谁料那几个公子越不依不饶,都说与灼灼有定情之盟,就是尸身也要分割。那副使公子年幼无知,无法无天跋扈惯了,竟就回府……”
薛涛感觉额头和手心刷得渗出冷汗,脸色变得惨白:“后来怎么?”
“将她焚了,说现在连尸身也无,看谁与他抢?”霄娘眼圈越红了,“造孽啊,我早就教训过灼灼,让她不要仗着美色周旋那些人……”
薛涛慢慢站起来,霄娘抓住她:“乐伎命贱,你千万不要为这去找节度使,空叫节度使为难,叫你自己没脸。”
薛涛推开她的手:“我去找副使公子,把灼灼的骨殖要回来,葬回家乡去。”
薛涛在马上紧紧握着缰绳,像要从绳子里攥出水来。从乐营到牙城门,她走了很久,混沌的夕阳在她头上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