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微怔,绛真惭愧道:“我身为祈福的女冠,做出这等不合礼法之事,我知道,若没有节度使的默许,我和从生早已是野鬼了。”
薛涛默然良久,轻道:“他叫从生,你放心,你的孩子,那就是我的外甥,我会尽我所能看顾他。”
这时一阵风吹过亭外万千梅枝,花已谢了,只余下一点寒香。
“记得那年灯节……”两人忽然一起说,然后都有些凄凉地笑了。
“我就是那晚遇见桁郎的。”绛真说。
“我和韦臧孙吵了一架相识。”薛涛说。
绛真仰面眯眼看亭子顶上的藻井:“聆香亭,这亭名字真美,藻井绘得真好。”
薛涛抬脸看一眼,不禁看住了:“真的,和一般画工画得不一样,水荇牵风翠带长,笔触潇洒,又文雅。”
“是桁郎画的。”绛真牵牵嘴角,渺茫地一笑。
“你们……”
“全都过去了。”
公务完毕,韦皋在黄昏里踏入内宅。永远严妆以待的张夫人亲自奉上茶水。
看着饮茶的丈夫,她微笑说:“东川节度使严砺,哦,将要改称山南西道节度使了,今日送来一位乐伎,名叫‘玉箫’。”
“玉箫”两个字使韦皋顿了顿。
“人我已亲自见过,和你珍藏的那幅美人图一般无二。名字一样,样貌也一样,手指上还坟起一圈肉,仿佛你当年留别的指环,这还真是奇了。严砺来使说,这女娃千真万确是当年姜氏玉箫转世。”她含笑慢慢抚平韦皋脱下的披风的褶皱。
韦皋笑了一声:“严砺离职前特来赠礼,这是他的好意,就留下吧。”
张夫人笑道:“你不去看看?如若真是那女娃转世来寻你呢?”
韦皋起身去沐浴:“无稽之谈。”
节度使多年不曾纳妾,新乐伎玉箫入内宅成了乐营爆炸性的新闻。
“你们哪里去知道?”廊庑下,高妪翘着腿、嗑着桂圆说,“这‘玉箫’二字背后可大有传奇。话说韦节度使年轻微时游历江夏,住在一个姜姓士绅家。那家有个婢女叫玉箫,美貌不说,竟然聪慧能文,节度使一眼便看中了她。俩人你侬我侬两三月,离别时,节度使便以白玉指环为信,承诺五年内来接。谁知一到长安就逢上朱泚之乱,哪还顾得什么玉箫金管,早扔到脑袋背后了。哎,那婢子一等不来两等不来,相思病呜呼死了,就用那枚玉指环殉了葬。”
“所以她投胎转世来找节度使?”一个小乐伎唏嘘问。
“可不是,没听说那玉指环还戴在手上?转世后,长成一圈儿肉了。”高妪鼓着眼睛答,众人恍然大悟。
“那她一来就成了姬妾,‘韦令孔雀’怎么办?”一个乐伎悄声问。
“嘘。”又一小乐伎使劲推她一下。
薛涛目不斜视地从她们身边走过。
藏器园荷叶又新萌。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薛涛吟完,微笑对韦皋说:“想不到您也会写情诗。”
韦皋放下《心经略显疲倦地一笑:“嗯,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会写。”
薛涛点点头:“她很美罢?也很聪慧?”
韦皋似乎往很远的时候想了想道:“嗯,很美,很聪慧。”
“她真转世来找你了?”薛涛不禁又问。
韦皋看着她笑了:“也许。”
薛涛把经卷理好放在一边,理理裙裾,正面韦皋大礼拜俯下去:“我有一事相求。”
韦皋摆摆手:“不必如此,说吧。”
“请节度使为我脱籍,我不想再做乐伎。”薛涛一字一字说。
韦皋看着她笑道:“难道就因为这个玉箫?”
薛涛微怔,他继续说:“你急什么?内宅的女墙不高,却可以锁住人的一生。你进了内宅,哪还有这样自由?把那种日子,留到后半生再过吧。”
薛涛知道他误解了自己,忙说:“我脱籍并不为进内宅。”
“哦?”韦皋慢慢道。
“乐籍本身就是束缚,何谈自由。”薛涛说。
“你要自由?”韦皋低头看着她,褪去青涩,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郎了。
他的孔雀,他把她养野了。
薛涛顿了顿,“是。”
“不过,”她又说,“我仍会继续留在节度府侍奉您。”
韦皋的沉默令薛涛不禁抬脸凝视他。
韦皋表情未变,手掌抚上她肩膀:“再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