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天的工夫,顾清明如同变了一个人,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眼中满是血丝,似乎几天几夜没睡,只有军装还是干净如新。湘湘没来由地心疼,想起他绝情的话语,满心懊丧,悄悄从树后挪出来一些,希望他能看到自己。
然而,顾清明对满院子人视若无睹,脱下帽子托在手里,挺胸抬头走进来,在奶奶面前站定,来个九十度的鞠躬,久久不起来。
死一般的寂静中,薛长庭的水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奶奶身体微微摇晃几下,用力推开身后秀秀搀扶的手,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君山
?”
看到顾清明微微摇头,湘水一下子坐倒在地,仰面看着圆圆的月亮,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躺下来,眼睛也不知道眨,把天空中的月亮看成许许多多的笑脸,又看成呼啸而过的炮弹与飞机。
“什么时候的事情?”奶奶看向月亮,脑海中风起云涌,许许多多往事想冲出来,又有更多的往事想逃避遮掩。
“请节哀!”顾清明声调平缓,仿佛在陈述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月光下脸上遍布水痕血痕,无端端生出几分狰狞的气息。
无人回应,薛长庭又捡起水烟袋,吧嗒吧嗒抽得更急。
“他们遇到的是第6师团,打南京的!”
众人瞳仁不约而同紧缩,脸色骤然狰狞,像是看到空气里的魑魅魍魉。薛长庭水烟袋再次掉落,打破了这恐怖的静谧,小满的喉咙里咕隆着无数个声音,终于有一个奇特的尖利声音冲出来,“拼了!拼了!”
顾清明说完起身,将帽子缓缓戴上,转身就走。奶奶终于回过神来,大叫道:“慢着!”说着,她疯狂地跑进房间,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两个月饼,语无伦次道:“保佑你的,保佑你们的,吃吧,吃吧!”
顾清明再次深深鞠躬,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无踪。院中再次安静下来,小满想把湘水拉起来,第一次却没拉动,湘湘也来帮忙,看到湘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腿一软,跪倒在他身边,哀哀道:“那是
打南京的鬼子,你哥不亏啊,你回去可以交差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鬼子不会滚蛋,你哥也回不来了……”
湘水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却自己爬起来,犹如离魂一般往外走,几人都没反应过来,等他消失在黑暗中才追出去,想当然的早不见踪影。湘湘和小满要秀秀照应家里,连忙提着马灯出门找,电力仍然没有恢复,路上漆黑一片,很多人在路边烧纸钱祭拜,哭声一片。
两人磕磕碰碰走了许久,到了文昌阁附近突然热闹起来,前方在拼死苦战,这个中秋节对长沙人来说不再代表团圆,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政府派出一个宣传队来到收容所,在街头的废墟上搭起简陋的高台唱花鼓戏。
“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嘎啊啊,背扦担去山林走一程哪,家不幸啰,老爹爹早年丧命啰……”
好久没听到这熟悉的曲调,湘湘有些兴奋,可是前面人头攒动,哪里挤得进去,急得在后头蹦蹦跳跳,没留神后脑勺上被狠狠敲了一记,刚想咆哮两句,到底想起这会不是看戏的时候,还有正事要做,脖子一缩,乖乖由着小满拖出来。
刚到无人处,后头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孤儿院的刘爷爷拖着他们看中的那孩子往这边挤,满脸堆笑道:“小姑娘,还不回去陪你家人过节!”
孩子还没名字,大家都顺口叫他“毛毛”,他
正睡得迷迷糊糊,看到湘湘,眼睛一亮,朝她遥遥伸手,大叫道:“饼饼,饼饼!”
湘湘来的时候经常会带饼子,他还不会叫人,倒把饼饼记下了。刘爷爷有些赧然,轻轻敲了他一记,毛毛扑上来抱住湘湘的腿,仰着头龇着小白牙讨好地笑,湘湘摸摸他小脑袋瓜,嘿嘿笑道:“姐姐出来找人,没带饼饼,明天再给毛毛带饼饼好不好?”
刘爷爷将小满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家,而且刚没了孩子,毛毛你们领回去吧,有吃的就行,他很好养的。”
见他没有回应,刘爷爷垂下头强笑道:“孩子,是我太心急,有些强人所难,你们已经做了很多,谢谢!”
刘爷爷深深一躬,回头去牵毛毛的小手,毛毛当然不肯,却也不哭闹,一个劲往湘湘身后躲。湘湘惦记着找人,连忙哄他回去,小满心头一酸,怔怔看向湘湘,没想到她也在看自己,目光中似有无限凄楚,他不由得生出几分豪迈之气,暗忖:反正为她当了十几年挡箭牌,也不差这一次吧。即使在长沙养不活人,也可以拖着孩子到乡下去,山里田里都是吃的,肯定饿不死。
第一次做出这种重大决定,他心中还是有几分忐忑,将毛毛抱起来强笑道:“湘湘,你反正跑不动,先把他带回去吧,我再去看看,湘水人生地不熟,肯定没地方去,实在找不着就算了,腿
长在他自己身上,要回来自己会回来。”
毛毛听得分明,挥舞着小手欢呼,“饼饼饼饼……”
刘爷爷还想跪谢,小满眼明手快,迅速将他扶起,朝湘湘使个眼色。湘湘连忙接过毛毛,这小家伙两条手臂虽然细瘦,比小平安的力气还要大,一箍上她的脖子就不肯放手,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生怕她反悔。
小满不愿再耽搁,交代湘湘一声,拔腿就走。刘爷爷无意纠缠,佝偻着背脊离开,随着远处的歌声轻声唱道:“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小刘海你是我的夫啰……”
湘湘抱着毛毛没走出几步,天空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嘘声,一种奇特的光亮闪过,紧接着是剧烈的爆炸声,顿时地动山摇,空中飞沙走石,断肢残掌带着血雾横飞,四处蒸腾起一层黑色尘灰,让人几欲窒息。
湘湘擦擦眼睛,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尖叫。刘爷爷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头和身体分了家,不,并不仅仅如此,是整个身体碎裂开来,四散分开,最完整的是脑袋,正停在只剩一寸来高的断墙上,眼睛还没闭上。
而空袭警报姗姗来迟,尖利得犹如催魂。
湘湘很想落荒而逃,却又不得不继续挪动脚步,而刘爷爷臌胀的眼睛让她有走下去的勇气,短短的路,她似乎走了一辈子的时光。
她不敢去看,却又不得不看,满地都是残肢血肉,满地都是不瞑目的眼睛,那些都是
刚刚跟她一起唱《刘海砍樵》的父老乡亲,刚刚都是带着笑容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安安分分,没有做过孽,没有杀过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
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的百姓,中国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他们卑微渺小,只求生存,不应该被当成牛羊屠戮,或者像今天一样,死无全尸,到阴曹地府还要继续痛苦。
她突然觉得冷,仿佛全身的血都被抽干,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躯壳。走到刘爷爷面前,她慢慢蹲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想合上他的眼睛,近处响起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让她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几乎栽倒在地。
于是,她看清楚了刘爷爷的眼睛。
不瞑目!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的百姓,中国死在侵略者屠刀下的千千万万百姓,全都不瞑目!不可能瞑目!
侵略者的屠刀高举,人命如草芥,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活着的人不能继续等待牛羊般的命运。
不要怕,不要怕,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们不会害你,天若有灵,会让这些冤魂安息,让那些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屠夫血债血偿!
原本以为的恐惧和尖叫慌乱通通没有来,她出奇地平静,眸中有如古井,微澜不起。
那是死而复生之人才有的平静,她听到心中有人在嚎啕痛哭,哭刘爷爷,哭小平安,哭湘泉哥哥,哭金凤
在南京的亲人,哭活活烧死的伤兵,哭湘江上的冤魂,哭生存多艰的百姓……
她第一次不是为自己的小情绪而哭,九一八之后,中华大地有无数的冤魂,是该好好为他们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