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负雪猛地移开了目光,望着两侧园子中将落的菊花,忙摄守心神,不敢再去想想她的唇。
女孩的唇瓣今日看起来分外红艳惑人,不知用了什么口脂
萧负雪的思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走到这里。
他攥紧了双拳,负手身后,把失控的思绪拉回来,轻咳一声,茫然了一瞬,才想起一点可以讨论的正事来,“殿下此去雍州,路途遥远,是否需要从建业调一支护军随行”
“不必。”穆明珠并不需要身边更多的眼线,看了一眼萧负雪,道“我已经修书给萧渊。”
萧负雪微微一愣。
穆明珠便把话说透,道“要他带兵,与林然一同前来接应。路上的风波倒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到了雍州之后的事情难办。虽然承蒙母皇厚恩,把从前在扬州跟着我做事的旧人拨了过来”但是母皇只拨给了她那几个旧人,却不曾把她在扬州收拢的兵马派给她。她只带着几个旧人,到了雍州又顶什么用而皇帝穆桢之所以未曾提及给她派兵一事,大约也是多方面的考虑,一来是要穆明珠带兵入雍州,一上来就气势汹汹,未免更叫当地的世家望族警惕戒备,且皇帝下令给穆明珠派兵,直接就表明了朝廷的立场,也就没了退步的余地;二来是皇帝穆桢已经把穆明珠的能力考虑在内了。
等到穆明珠非用兵不可的时候,她一来是可以自己拉起一支军队,二来也可以调度萧渊手中的人。她跟手握兵权之人的关系,也是她能力的一部分。
至于穆明珠当初在扬州,凭空拉起一支兵马之事,则是让皇帝既要用她,又感忌惮。
萧负雪久在朝中,又并非蠢人,自然清楚穆明珠处境之艰难。
他眸光转为幽深,沉默陪着穆明珠同行。
穆明珠又道“千难万难,大周境内这些都还是小事。”她抬眸看向萧负雪,“咱们真正的敌人在北边,在梁国。如今在大周之内做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来日抵御梁国南下,若有可能,大周挥军北上,收复昔日太祖打下来的江山,亦是你我平生一大快事。”
萧负雪心中震动。他是有重生之机,才知世家如谢钧的野望,乃至于五年之后梁国大举南下的惨烈战争。古书上常见智者能有先见之机,可实际上,以萧负雪两世的阅历,寻常人若是能预料到两三月之后会生什么,便可趋利避害,乃至于买贱卖贵成为一代富豪;而朝中的大臣若是能预料到一两年之后会生什么,便可以调度全境的稻谷种植、布料纺织,为国家度过未来的困境。未来会生什么,究竟谁能如此笃定他重生而来,才确知五年后梁国南下。在当下的大周,朝野中虽然也有要警惕梁国的声音,但大部分认为这是杞人忧天,因为有长江的天险,因为梁国人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因为衣冠都在大周、北地尽是蛮夷也许是醉生梦死的自欺欺人,也许是面对现实无力的逃避
毕竟比起秣马厉兵抵御梁国来,面对大周如今空虚的国库,只想着“梁国人怎么会南下呢”是容易轻松太多的事情。
“是。”萧负雪深深凝望着穆明珠,察觉自己凝望的时间长到有些失礼了,双眸轻眨,又看向路旁将要凋谢的菊花,轻声道“若能北定中原,确为你我平生快事。”
穆明珠这番话是有意说来的,要让萧负雪感到与她在同一条线上。她微微一笑,看似随口问道“右相大人最近在忙什么呢还忙着限奴令新政”
自两人重生以来,先是穆明珠去了扬州,刚回来就是梁国南下长安镇的战事。
萧负雪身为右相,国家有战事的时候,自然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现下战事稍微平定,重生而来的他又在做什么呢
穆明珠从面上看不出萧负雪行踪的端倪,此时看似随口一问,目光却探究地落在萧负雪脸上,不放过他一丝神色变化。
限奴令等新政,乃是前世穆明珠私下与萧负雪闲谈时说起的。谈起之后没多久,穆明珠表明心迹,两人便渐行渐远了。这对于大周普通百姓来说是极好的政策,对朝廷来说也是极好的政策,只是一旦实施,要得罪太多位高权重之人,不只是谢钧等人代表的世家,甚至如宝华大长公主等人也会非常不满。所以萧负雪出面主理此新政,隐下了穆明珠的姓名。
但是好的政策,并不等于能施行的政策。
前世穆明珠至死不曾出过建业城,一切都是纸上谈兵。今生她去了一趟扬州,近距离面对那些利益冲突之下见血的厮杀,早已明悟。
再好的政策,要触动那么多权贵的利益,没有刀斧开路,最终只是一纸空谈。
她记得在处理与梁国战事的间隙,曾见萧负雪还在秉烛修改完善新政。
穆明珠望着萧负雪明显瘦削下去的面庞,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个人什么都好,好得像是书里的人。
“是。”萧负雪轻声道“这是大善之政。”他的眼中放出光来。
穆明珠看在眼里,也没有旁的什么话说。她深谙权谋之道,却也敬佩坚守理想之人。
她沉默地跨过府门去,忽然轻轻一笑,道“其实你跟谢太傅应该换一换。”
“什么”萧负雪听她提起谢钧,心中一动。
“你应该去南山书院做先生,”穆明珠轻声道“他应该在朝中做大官。”
萧负雪看着她,道“公主殿下似乎很敬佩谢太傅”
“敬佩”穆明珠摇头一笑,知萧负雪误解了她的意思,却也无从解释,道“便当是敬佩吧。”
萧负雪一颗心提起来,道“殿下信任谢太傅吗”
穆明珠很明白他的担忧,作为知道谢钧图谋的人,若见她信任敬佩谢钧,萧负雪该是何等心情她想要给自己登基路上拉一个同盟者,可不要对方低估自己的能力。
“并不。”穆明珠直白而简短道。
萧负雪松了口气,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跟随在后与她走到马车前,低声道“为何”
穆明珠回头看着他,想了一想,道“谢太傅与你之间,我总是更信你的。”
萧负雪心中一松,同时却又感到肩上无形的担子愈沉重。他望着穆明珠,低声又问,“为何”
这在萧负雪是很罕见的执拗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