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候只静静听着,朝堂上的事情离她太远。
那时候的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后来谢郎君离开了陈郡来到了建康城,而她被送入了宝华大长公主府,还遇见了曾被谢郎君评点为“不可爱极了”的公主殿下。
如今忽忽八年过去,她立在前厅之中,正等着这位公主殿下出现。
“回雪先生久候了。”一道清脆明朗的声音自厅门处传来。
回雪忙转身行礼,“见过殿下。”会意过来之后,忙又道“奴婢当不得殿下先生之称。”
“何须自谦”穆明珠快步入了前厅,自己坐了主位,伸手示意回雪在对面也坐下来,笑道“本殿看过你跳舞,比之宫廷教习舞蹈的师父都要高出几分。于歌舞一途,你如何当不起先生之称”
回雪如今二十四岁,见过无数贵胄公子,于宴会上也能做到八面玲珑,可却还是第一次遇见穆明珠这样的主家,过往多年的经验竟全然用不上,一时不该如何应答,只仍守着尊卑,并不坐下。
后天学来的交际手段全用不上,回雪露出本性中的羞涩来,讷讷道“不知殿下乔迁宴上要演什么样的歌舞奴婢早早准备起来。若是殿下没有指定的题目,奴婢便跳几支舞,由殿下来选如何”
穆明珠笑道“本殿府上的乔迁宴,来客不过瞧个热闹,哪里用你这等人物出场,也更不用本殿出面来谈,自有底下的管事长史去做。”
回雪疑惑,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回雪先生值得更大更高的舞台。”穆明珠单刀直入,探身前倾,盯着她道“你想不想跳出歌姬的身份往上走”
回雪愣住。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
她生来就是奴籍,为谢郎君选中,自幼习舞。一个歌姬,还能往哪里走歌姬的“上”,又是什么
“你的舞技比宫中专司舞女的教习都要强上许多。”穆明珠见她面露迷茫之色,便清楚她此前从未考虑过这些,当下点拨道“你若是肯去教导宫廷舞女,那些舞女必然会尊重你。”
尊重。
回雪心中一颤,这是她作为贵人宴会间的玩物,极度渴求,却从未感受过的。
回雪眸中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垂轻声道“奴婢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入宫廷教导旁人”
“这你不用担心,有本殿在。”穆明珠盯着她,道“本殿只问你愿不愿意。”
回雪愣愣望着穆明珠,内心争斗激烈,竟忘了尊卑之别。
穆明珠激她,道“还是你甘愿一辈子沦为宴上助兴之物”
“我愿意。”回雪脱口而出,因为情绪激动,反倒冲淡了眉宇间原本的郁郁之色。
“好。”穆明珠微微一笑,后仰靠在椅背上,道“昔日陛下所作的晨风曲,你可会跳”
皇帝穆桢初入宫,以宫女身份得世宗宠幸时,不过十五岁。彼时年少的穆桢乍得世宗宠爱,又诞下皇长子周睦,正是风头无两,又年少不懂韬晦之道,不二年便见弃于世宗。此后近十年无宠,直到穆桢二十四岁这一年,她以一支载歌载舞的晨风曲重新回到了世宗视线中,再获荣宠,更协理政事,最终于世宗死后临朝称制、自己做了皇帝。
这二十余年来,随着穆桢步步走高,晨风曲也传遍了大周天下,曲子与舞蹈,又有几种不同的版本。
回雪作为歌姬,这晨风曲自然也是会的。
“此处可有罗伞”回雪轻声问道。
要知道当初穆桢的晨风曲,点睛之笔便是罗伞上的一行诗。
晨风原本出自诗经秦风,中有“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等语,写女子望穿秋水、以待君子之情。魏文帝引其典作“愿为晨风鸟,双翔归北林”。而穆桢化用魏文帝之诗,作“恨君不似晨风鸟,与妾双翔归北林”,呈给世宗。
世宗性情宽和,念及旧情,又有宝华大长公主劝说,便给穆桢机会献舞。但穆桢所作诗,隐有埋怨之意。哪个皇帝都不会喜欢一个对自己有怨气的妃嫔。若故事到此为止,穆桢这一舞再怎么动人,怕是都不能重获盛宠。
可是二十年前穆桢持罗伞起舞,舞毕献罗伞于世宗,伞面上写的却不是自己改后的怨诗,而是当初魏文帝的那句“愿为晨风鸟,双翔归北林”,一正一反之间,早已释尽怨气,只剩满腔恋慕。
彼时烦于政事、倦于争斗的世宗,正需要这样甜美柔顺、心思干净的女人。
穆桢是他少年时宠爱过的女人,不求高位,不念旧怨,只想跟他这位人间帝王做一双晨风中自在翱翔的鸟儿世宗如何能不对穆桢再起柔情呢
他自然想不到,在他死后,穆桢会做了皇帝。
一时罗伞琴师齐备,回雪莲步轻移,于乐音中,持伞起舞,恰如晨风中的鸟儿。
回雪的舞技不必多说,衣袂一起,踏着乐音,手中罗伞如一朵盛放的花,便迷醉了前厅侍立之人的眼。
一舞毕,回雪撤伞俯身,不见汗湿、不露气喘,至于穆明珠身前,垂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美则美矣。”穆明珠摩挲着下巴,思量着道“只是少了些力道。”
回雪微愣,她精于舞技,鲜少被人当面评点舞姿不足之处。
“本殿不是说你跳的不好,只是风格不太对。”穆明珠平和而精准道“你不要认为这支舞,是要献媚于主上。”
回雪不解,望向穆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