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冰轻声道“还是出来了好。出了建业城,心胸都开阔了。”他自失一笑,道“在下院中也有一处小花圃,在建业城中却从未有过侍弄的闲暇之心。”
虞岱淡声道“这是自然。建业城中,人人心思深。”他慢悠悠道“在这里侍弄草木,眼里只有草木。在建业城中侍弄草木,想的却不知心里眼里是什么喽。”
建业城中,恰好也有人在侍弄花木。
杨太尉在谢府之中,欣赏着花圃中从深山幽谷之中移植而来的一株稀世的兰花。
其实在幽谷之中,有成片的兰花无人问津。
可是这原本生在幽谷的花朵,一旦被移植到闹市之中、贵胄之家,忽然就身价倍增,又成了高雅情趣的代名词。
“不愧是你,我平生所见的兰花,当以此株最幽。”杨太尉赏过兰花,在谢钧对面坐下来,看他一眼,笑道“怎么做了太傅,反倒有了养花的心思”
谢钧蹙眉饮茶,心思还在此前杨太尉带来的消息上,闻言淡笑道“若不养花,难道像那四公主殿下一样,要耕种庄稼去”
杨太尉笑道“四公主殿下也就是年少。雍州那片地,又能种出什么东西来”
谢钧抬眸看他,忽然道“太尉大人的消息倒是灵通,对雍州的事情知道很多。”比他的情报还要多。
杨太尉低头一笑,并没有接话,显然并不想与谢钧分享他的消息来源。
谢钧若有所思看他一眼,也没有追问,一笑道“那四公主自诩聪慧,若是知道雍州的事情,杨太尉远在建业也了如指掌,不知会怎样气急败坏。”他说到这里,露出一点真切的笑意来,抚摸着茶盏,慢悠悠道“届时倒真想看一看公主殿下的神色。”
杨太尉却是打了个呵欠,大约是忙完朝中的政务后有些困倦,低声道“我看太傅大人对四公主未免太执着了些。”
谢钧微微一愣。
杨太尉只是随口一语,又道“咱们还是论正事,想想后面的棋怎么走。”他敲了敲放在下到一半搁置的棋盘,低声道“四公主再怎么聪颖,也是个女子。一个穆姓,便堵死了她的路。此前陛下带穆武入太庙,朝中反对的声势你可见了更何况四公主一个顶着穆姓的女子。此路不通,此路不通。”
谢钧垂下眼睛来,沉默看向棋局。
杨太尉又道“实不相瞒,我来也是为了探一探你的意思。当今皇帝一共三个儿子,如今已经去了两个,只剩一个小的,整日闷头读书,等闲不出来见人。若是从世宗底下论呢,以雍州英王为,一共五名皇子,底下皇孙、重皇孙少说也有百名了。废太子周瞻死后,立储之事消停了一年,如今又重新热闹起来。毕竟人得往前看”他出身弘农世家,能做到太尉,也算是皇帝穆桢的半个自己人。他对皇帝穆桢的能力没有质疑的地方,他的高傲来自世家对皇位的俯视。“虽然做皇帝的总是觉得自己能活成百岁老人,但你我都知道,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情。当今皇帝也是半百之寿了,我跟皇帝有君臣之情,从这一点上说我盼着她能长命百岁,但是咱们不能不未雨绸缪。否则梁国在侧,一旦生变,偌大的国家谁来号施令总要有个名义上的正主。”
哪怕后来的皇帝,只是几大世家联合之下的傀儡,但也得往那个位置上放个人。
杨太尉此来显然是怀抱了巨大诚意的,对谢钧恳切又道“皇帝如今坚持不肯立储,我也很清楚原因。外头都说是因为废太子周瞻谋逆一事,叫皇帝寒了心。其实我那两年在旁边看着,周瞻之所以会谋逆,便是察觉自己渐失了上意。皇帝是早已动了要废他的心,所以周瞻乃是逼不得已、铤而走险。只是皇帝深沉有度,当时动了废储君心思一事,知道的人没有几个。真要论起来,皇帝是给储君的声势吓住了。”
当初周瞻初立,朝中大臣立时大批投往周瞻门下。
除了极少数老成持重的臣子,又或是皇帝多年的心腹重臣,几乎都滑向了新君。
如果没有后来的惊变,再下去两三年,皇帝的命令怕是就出不了皇宫了。
所以哪怕周瞻按捺住没有带兵谋逆,也迟早会被皇帝废掉。
“要让皇帝情愿立储君,这储君的身份就不能太正。而要让满朝文武都赞同,这储君的身份就不能太不正。”杨太尉的话听起来很绕,其实自有深意。
周瞻之死,死在他身份太正。
穆武败退,败在他身份太不正。
“我的一点想法是,储君最好年纪小一些。小一些,皇帝便自在些。”杨太尉盯着谢钧的面色,轻声道“譬如从在外几个王爷的孙子辈中,选几个聪明伶俐的,入建业读书”
谢钧眉心一动,抬眸对上杨太尉的视线。
杨太尉揣摩着谢钧的神色,愈轻声,道“若是还有纷争,不如从最年长的英王府中,选一个皇孙出来”
谢钧终于开口,道“英王世子妃的父亲,不正是给四公主斩了的柳猛”
“正是。”
谢钧身体往椅子上一靠,道“那世子妃膝下有几个孩子”
杨太尉是有备而来,了解的很清楚,道“长子如今四岁,肚中还怀着一个。”
谢钧慢悠悠道“四岁”
一个四岁的孩子,若是抱到建业城中来,从此不见亲生父母,待到长大时,几乎便如同皇帝亲生的孩子一般。
杨太尉见谢钧仿佛意动,松了口气,也仰靠到椅背上,叹气道“平白无故的,我也不愿来做这恶人。皇帝不想立储,底下的大臣们却各有想法。一国当有储君,才是长久安稳之法。”
谢钧又看他一眼,道“这法子,陛下能答应”
杨太尉叹气道“陛下如今也没有多少路能走。”
原本三个儿子,已经死了两个,剩个一个别说无心政务,就是有心政务,皇帝自己也要斟酌一番,不能等闲拿出来,珍贵着呢。原本打算扶持外甥穆武,挡一挡风波,谁知道适得其反。还有一个女儿,外姓根本过不了周氏旧臣这一关;即便改回姓氏来,以女儿的身份继承帝位,是亘古未有的,动摇现行的社会根基。若是公主能继承帝位,那世家的女儿岂不是能出仕为官那寻常人家的女儿岂不是能读书做事乱了朝纲
谢钧听出来了,杨太尉这办法也不是真就认准了英王的嫡孙,不过是从上百个皇孙中选一个年龄身份合适的,先把储君位置占住了,让皇帝接受立储这件事情。至于最后真正登基的是不是英王的孙子,又或者换成了旁的皇孙,那是另外的故事。但是杨太尉既然对雍州的情况那么了解,与在南阳的英王说不定暗中有些来往,那么他推举英王的皇孙做储君,虽然看起来还前路艰难,但一旦最后做成了,那杨太尉便会是新君在朝中最信任的人。
这是一笔豪赌。
皇帝年已过半百,朝中有野心的人都按奈不住,想要参与这场豪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