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与穆武的总账要算,却并非在此时此刻。
这会儿车队才出建业城,穆明珠随行的扈从不过千名,且都是建业护军中拨出来的,一旦与穆武所领的百名家丁扈从起了冲突,局面就会混乱起来。这些扈从难以做主,多半会回城中报信。若是给皇帝知晓了,再有穆武煽风点火,说不得穆武便能逃过一劫,留在建业城中。
那可不是穆明珠想要的结果。
所以穆武气势汹汹冲上来,看似鲁莽,其实说不定正盼着她一怒之下,两拨人马打作一团,给他可趁之机。
穆明珠自然不会给他这机会。
“表哥说对了。”穆明珠一语道出,见穆武怒气满面、就要作,又一笑道“我要表哥同去雍州,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出于诚心。”
她面带笑容,说的跟真事儿一样,道“我是诚心请表哥同往相助。母皇为我诚心所动,又素来赏识表哥能力,这才答允我之所请。”
穆武一噎,攥着短马鞭,要作找不到由头,冷笑道“听你放屁。旁人或许会给你哄过去,我却是太清楚你了。这一路上,若是有半点不称心之处,我便带人砸烂了你的马车。”他明显是不想跟穆明珠同去雍州的,一心要激怒穆明珠,好把事情闹大,最好是惊动皇帝,免了他这一趟差事。
穆明珠很清楚穆武的目的,望一眼仍清晰可见的建业城城门,慢悠悠道“表哥不是一向想往军中去吗雍州距离上庸郡并不遥远,届时表哥若要走,我也留不住你。”她用领兵一事作为勾子,诱穆武前去。
穆武想掌兵的确已经很久了,从前或许是少年人的热望,后来见了废太子周瞻之事、更觉兵权重要。只是若在建业城中弄兵,没有皇帝的命令,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一直请求往前线去,也是为了兵权,就算朝廷不给他兵马,但眼前现成的例子如穆明珠,在扬州不也自己招揽了一批兵马吗这不是什么难事
儿。穆武缺少一个离开建业城的合适理由。他也筹谋许久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理由是穆明珠递给他的。
穆武面色阴沉,盯着穆明珠的独眼中精光闪烁不定,在于城外挑起事端坏了这趟行程、和借着机会出建业掌兵权之间权衡片刻,最终重重哼了一声,道“给我换上好的马车。”
他选择了后者。
穆明珠面色不改,道“自然。”便命底下人给穆武备马车。
柳耀应召前来时,正撞上穆武带着他那百扈从气势汹汹散去。
她原本总是冷面直行,目不斜视,但因昨夜秘密为公主殿下撞破,不知为何便觉心虚气短,在这些陌生人面前也失去了从前的底气,不由自主便塌肩缩胸哪怕她掩盖秘密的布料如从前每一日一样绷紧缠绕。
“殿下,”柳耀登上了公主殿下所在的马车,垂着眼睛不敢看人,在车帘内跪伏下来,颤声道“下官”她有许多的恐惧与担心,一时却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她不知公主殿下会如何落她。
“说说吧。”穆明珠并没有第一时间安抚她,而是斜靠在车厢一角,低头看着她,淡声道“柳姑娘是如何成了柳监理又或者,你连这姓氏都是假的”
柳耀也想到必然要交待前情,此时伏地低声道“下官的确姓柳,光华这字是我自己取的,耀这个名却是我那双生子哥哥的。”她便把幼时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这柳光华原本是宛陵城一对双生子中的妹妹,父亲乃是城中一名小吏,父母恩爱,家境也还算殷实。只是她父母子嗣上艰难,直到她母亲四十岁这年,才得了这一对孩子。老夫妻将这一对孩子爱愈珍宝,当然男孩与女孩疼爱之中又有所不同,女孩固然好,但将来不过嫁出去相夫教子,男孩却能延续柳家的香火。柳光华父母一心将男孩好好培养,要他将来出人头地,自幼便悉心教导他读书算术。柳光华那时三四岁,也跟在哥哥身边听着,父母也不会拦着。那男孩果然聪明伶俐,不足五岁便背得出
文章、记得住算经前篇。可惜造化弄人,至五岁那年,男孩淘气,又不喜父母约束着他读书,趁着夏日午时父母睡下,独自溜出家门去,与街上的伙伴同去玩耍。待到下午父母醒来,不见了男孩,直寻到傍晚也不见人影,待到晚间便有噩耗传来,说是城头大井中死了个孩子。柳光华父母寻过去一看,那捞出来的孩子可不正是男孩的模样她母亲当时便觉天旋地转,晕厥过去,醒来恸哭。后来柳光华父母满腔郁痛无处泄,更把那些同行伙伴的父母都告上府衙,却也不能叫儿子复生。
自那以后柳光华的母亲便好似半疯了,有时哭得泪水涟涟,捉了柳光华,盯着她那与儿子肖似的面容,恨声道“死的怎么不是你”。
那些幼时的记忆,柳光华此时想来已经模糊,也不愿在公主殿下面前提及,她只简短道“后来偶然一日,下官错穿了哥哥的衣裳,母亲竟又好转了”抓着她口口声声喊“亲儿”,只当是男孩又活了,又教导她读书算经。
从那一日之后,柳光华便扮起了早死哥哥的模样,穿男孩衣裳,做男孩打扮。
她母亲本已是半疯,每日清醒着便是教导她读书算经。
从前她哥哥于算经上尤其伶俐,所以每当她解出题目来,她母亲便会分外高兴。而她的父亲年岁比母亲更大,对于这样的情况,也是疲惫无奈,索性由着老妻去了。后来为避免左邻右舍或熟悉的场景刺激到老妻,她父亲带着全家搬到了临县居住。
就这么积年累月下来,柳光华为了讨母亲欢心,疯似的苦读苦练,竟慢慢果真于算经一道有了“天赋”。
她充作男儿的身份,凭着勤学苦读的真本事,从小小的县城考出来,到郡中读书,乃至于最后入了南山书院。
她走得越来越高,也就越来越惶恐于自己的秘密。
可是说来也奇怪,不知是她过份冷淡的性情,还是她过份高的算经能力,竟从未有一人怀疑她是女子毕竟女子就算扮了男装,也不过是于诗词一道作些文章,能懂
算经已是不易,更何况是精通呢
时人根深蒂固的偏见,竟成了她伪装身份的绝佳武器。
直到昨夜一场乌龙,这秘密终于给公主殿下撞破。
“下官并非有意相欺,只是一步步走到如今,实在不知该如何抽身退步”柳耀伏地颤声道“下官听凭殿下落。”她清楚顶冒身份考试的下场,法律上的惩处是很严格的,轻一点剥去她所有已取得的成绩、剥了她一身官服、回原籍,若不巧判的重了,说不得要拖累家人。
穆明珠被她的故事所震撼,窝在车厢一角,良久呼出一口气来,却是讥讽道“可见世人说女子不如男,都是放狗屁。世上固然有天赋异禀之人,但绝大多数还是普通人。在这些普通人之中,只要给女子与男子一样的教育、一样的待遇,其中勤奋刻苦之人,便能卓然而出。”她望着车厢顶,目光幽深,轻声道“若是你那哥哥不死,便也没有今日的柳光华了何其可悲。”
她虽是公主之尊,然而在这古代的社会,一样遭受着性别偏见带来的歧视。譬如在皇位的继承人择定之中,哪怕她一母同胞的哥哥,三个里面已经死了两个,母皇下一个考虑的竟然不是她,而是穆武那个外甥。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母皇带穆武入太庙的用意母皇还不想放权,但是朝中要她择定储君、还权于周氏的声浪已经不可遏制,这种情况下选择任何一个周氏皇子为继承者,皇权都会急从母皇手中流向储君。所以母皇暗示于穆武,在朝中激起另一种声讨的漩涡,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不失为缓兵之计。这固然有母皇喜欢穆武性格的原因,但是这原因又能占了几成呢而从大的方面来说,母皇迫于朝臣的压力,内忧外患之下,还不得不应付还政周氏一事,不正也是众朝臣、乃至于天下人的一种偏见吗做了皇帝又如何你的皇位是从你丈夫那里得来的,自然还要还到你丈夫家中去。
穆明珠有感而,这番话既是对柳耀说的,也是抒自己胸中郁气。
柳耀一愣,万万没料到
自己坦白之后,公主殿下当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