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花厅中,穆明珠与虞岱的一盘棋局刚过半,齐云便裹着一身湿冷归来。
柳原真的腿伤在路上已经简单包扎过了,由行宫的扈从抬着滑竿送他进来。青年人这一夜受了太多惊吓,又受伤失血,还给冷雨浇透,面色惨白,一身湿衣坐在滑竿上,狼狈不堪。一路被送到行宫花厅中来,柳原真却像是还没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左腿上刺眼的绷带,也没有向穆明珠行礼,似乎想不明白生了什么。
其实生了什么是很好理顺的。
那带头的张忠虽然是王府的护卫,但是在应对严刑逼供这方面,完全没有经验,给齐云一审,早已什么都招了。
这张忠的确是英王府的老人,从英王来到南阳,就一直在府中做护卫。这次的事情乃是王府长史选定了他之后,英王又亲自交待过的,要他派可信之人佯装成四公主的人,“不要伤柳原真的性命,只是叫他惊醒,不紧要处来一刀便是”,对张忠的说法,乃是为了报柳老爷子的仇,要激起柳原真的血性,也叫雍州各大世家同仇敌忾。张忠既然被选中,自然也有他的过人之处,办事非常老道,一上来先摸清了柳府的巡防布局,又提前在堆积木柴的屋舍中浇了油,趁着雨夜先动手,悄无声息就解决了一批柳府的护院,佯装贼人前来,吓坏了柳府的赵管家,叫赵管家带着柳原真从后门逃柳原真一到后门,却正好撞上张忠提前安排下的人手,便是那几个佯装是穆明珠扈从的人。
直到这一步,张忠的安排一切顺利,不出意外,柳原真便会相信的确是四公主要杀他,就算是其中有几处疑点,但是等到天亮,大火将整座柳府烧光,掩埋了一切证据。而柳原真“四公主要杀我”的消息已经传递出去,给别有用心之人散布,那么柳原真就算还有疑心,也没有了退路,只能从此以后带头走上围剿穆明珠的道路。
只是英王一系的人万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穆明珠的人正等着他们出手。
齐云及时出面,擒住了真正的“贼人”,戳破了这一场用心险恶的构陷针对穆明珠的构陷。
柳原真始终垂头看着自己的伤腿,听着齐云向四公主的汇报声,渐渐像是醒过神来。自从认出那伤了他的“贼人”原是跟着张忠同来的王府护卫,柳原真便陷入了一种不敢置信的情绪中姑母派来的护卫,怎么会要取他性命待听到乃是英王亲自下的命令,并非他姑母所为,柳原真心中那种不敢置信的情绪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与齿冷之感。如果今夜针对他的刺杀,乃是英王有意构陷四公主之所为。那么当初祖父之死,背后焉知没有这些人的手笔呢否则雍州世家这么多,怎么死的偏偏就是祖父
怀疑的种子一旦破土,只会长成参天大树。
进而柳原真怀疑起了今日来见他的那些长者,他们口口声声劝说他不要接刺史别驾的职位,痛陈其中利害关系,果真是为了他好吗还是怕他脱离了世家,转而给四公主做起事来而这些表面看起来与家中交好的大族,其实往上数几十年,哪一家都有过磕磕碰碰的事情。那么祖父之死,背后有没有他们的手笔呢柳家为雍州第一大世家,底下的世家中看不惯他们家的也大有人在。
冷的雨、火光浓烟、赵管事的头颅、张忠勒住他脖颈的手臂还有去岁新年拜贺时,英王模糊的笑脸
柳原真盯着自己伤腿上的绷带,盯着盯着只觉上面有血水涌出来,蜿蜒着、狂笑着。
他口中出怪声来,人也在滑竿上乱颤,一时觉得身上冷,一时又觉得滚烫。
两旁的扈从上前按住了他。
“请薛医官来给他看过。”穆明珠听齐云的汇报到了尾声,见柳原真忽然癫,便命先给他医治。
寻常人死里逃生之后,也会有些应激反应。更何况柳原真短短一夜之间,经历了这样大的反转。
穆明珠皱眉看着扈从抬柳原真下去,对齐云道“别是伤到了头”
齐云道“不曾。那王府护卫只刺伤了柳郎君左腿。”
穆明珠伸手摸了摸他湿淋淋的袖口,道“你也先去换过衣裳,莫要染了风寒。”
齐云黑眸一亮,忍不住又望了她一眼,才依言退下换衣。
花厅中只剩了穆明珠与虞岱两人。
虞岱等着公主殿下先开口,关于雍州新政的推行、接下来的行事,他也已经攒了一肚子话,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穆明珠。
谁知穆明珠却并没有谈政务的意思,在棋盘旁重又坐下来,伸手示意,道“虞先生请咱们先把这局棋下完。”
虞岱倒是佩服她这份定力,便重又执起棋子来,细看棋局。
可是这下半局棋,穆明珠到底有些心不在焉,落子很快,没有经过谋算,只是凭着手感本能反应,与其说是下棋,倒不如说她借着下棋在理顺自己的思绪。
其实上次的针对她的那场刺杀,崖壁平台上那伙弓弩手刺客,追查到英王王府长史一个族弟身上,便已经说明背后影影绰绰有英王的手笔。
只是上一次没有拿到证据。
这一次有了张忠的人证,还缺一点物证按照齐云今夜审查所得,那英王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这样的事情亲自交待了张忠,已经是急迫之举,到底不曾给张忠留下信物又或是什么书信字条来。
没拿到证据的时候,她是一心想要拿到证据,钉死背后谋划者的。
可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穆明珠突然现,事情并不像她最初想的那么清晰明白。
就算通过张忠,提审了王府长史,又把证据都呈送了建业,母皇最后会给英王一个什么惩处呢她是公主,不是皇帝,只凭人证说英王有谋害她的举动,但最后不是未遂吗更何况,她来雍州,最大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英王。把一切如实呈交到建业,真的是最好的做法吗母皇会如何惩处英王呢英王毕竟并非母皇所出,乃是周氏血脉,惩处重了,朝中周氏旧臣必然不答应;惩处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而她追出英王的罪证来,呈送朝廷的举动,落在母皇眼中又意味着什么呢会认为她在铲除异己、要独霸雍州吗
纷繁的思绪,一刻不停盘旋在她脑海中。
她手中的棋子越落越快,而虞岱随着她的度也越来越快。
两个人渐渐变成了下快棋。
一人棋子方落,另一人棋子立时也跟上。
棋子落下时清脆的声响,越来越急促,渐如暴雨打在竹屋上。
“啪”最后一响,穆明珠落了子。
虞岱手指挟着棋子,这次却是缓缓无声落下,含笑道“承让。这一局,在下赢半子。”
穆明珠猛地回过神来,脑海中纷繁的思路消散,像是顿悟一般她总是想太多
也难怪母皇喜欢穆武那等“鲁直”的孩子,像她这样多心又多虑的人,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危险,更何况是母皇呢
然而至少多虑的她这会儿坐在行宫中对弈,而“鲁直”的穆武已如拉磨的骡子,每日罩了眼睛、带了口塞在开垦出来的荒地上劳作。
在穆明珠不语思量的这瞬间,虞岱也在观察着对面的四公主。
他与宋冰见面之后,便清楚自己能从流放之地回来,很大程度上要感谢这位四公主仗义援手而且足智多谋。最开始两人都不知四公主用了什么手段,叫皇帝忽然改变心意允许他回建业。直到这次宋冰奉旨前来送新年上赏赐,往宫中走了一趟,才得知四公主当初借着圣寿,送了舞姬入宫,在陛下面前跳了一支晨风曲。宋冰本人其实还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关联,是在襄阳行宫与虞岱闲谈之间,无意中说起这些小事情,虞岱才意识到原来如此。
只是四公主如何知晓晨风曲乃是他为了陛下所编奏还是说只是误打误撞呢
来到襄阳后,几个月间近距离接触,虞岱敢说,在这位四公主身上很少生“误打误撞”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