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眉州就有诗书之名,早给人赞美惯了,不觉得什么。可在这里,”绛真摇摇头,“还该韬光养晦,守拙才是。”
薛涛失笑:“那方才节度使叫我写,我难道不写罢?”
绛真看着她道:“总有法子避开。我们这样的人,落到这种地方,只有不得罪任何人才能全身远害。”
“不。”薛涛站起来冷笑说:“我怕得罪她们?她们这样小气,才正像庄子所说的狸猫,‘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跑梁,不辟高下’,我干嘛为了她们改变自己?”
薛涛从此果然照旧,既不争锋,也不气馁,偶尔有两次韦皋叫她磨墨递茶,乃至翻书查句,她便坦然去了。玉墨等自然少不了议论中伤她,薛涛再不示弱,立刻就反唇相讥。一时,玉梨院中也有趋炎附势讨好的,也有厌恶不理她的,还有当面亲近背后挑拨的,这也是小女娃的常情。
转眼时已入夏,众乐伎都换了浅碧衣裳,浓熏沉水,高梳宝髻。节度府也因夏季炎热少了许多公务,韦皋每常无事,便邀些名士高僧来府中谈论消夏。
薛涛下了值,路上遇见玉墨等人正嘁嘁喳喳着什么,见到她忙不说了。薛涛不理,径自去找绛真。刚踏进版门,却见绛真把一个信封似的东西往银丝双鹅帐内一塞。
薛涛上前说:“是我,什么宝贝,还藏起来了?”
绛真看她的样子,察言观色,便明白了七八分,便把帐子遮紧,摸摸热的脸颊走过来问:“又怎么了?”
薛涛便没好气:“没怎么,连你也对我遮遮掩掩起来。”
绛真笑道:“一封家书而已。”看她苦恼,不由又劝旧辞,让她退步让人。
薛涛心中气恼,一时便不择言语:“怎么退?难道退得跟你一样才好?”
绛真听得一怔,立起来低头道:“你坐着,霄娘找我有事,我去去就来。”说罢走了。
薛涛自悔说话鲁莽,垂头坐了半天,见绛真一时不会回来,只得也走了。一行走,一行深深吸口气自语道:“算了算了!‘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第二日无甚公事,韦皋便在西厅起坐。窗外种着一片大梧桐,人坐在碧荫里,只觉清露晨流。阶下朱槿蜀葵石榴也正开,凉爽又明眼。韦皋身边围了一群文官雅士,众乐伎都忙着焚香煎茶。
一时韦臧孙也来了,因侵晨即起,演习过骑射才过来,朱衣抹额,星眸炯炯,愈显得俊逸潇洒。众人都奉承他活似拿节度使的画像拓出来的,将他往韦皋身边让。
韦臧孙也不理众人,大刺刺在主位旁撩袍坐下。韦皋便道:“我听说你近来读书仍未进益,炎夏方盛,别的书也罢了,学诗却可以静心,我这里有人,”他拿手将幕府检校水部郎中司空曙一指,“你可常去跟他讨教。”
司空曙是“大历十才子”之一,已近古稀之年,如今老了,投在西川幕府,韦皋也不以公务苛责,只论诗书。听韦皋说要韦臧孙跟自己学诗,正是分内之事,司空曙连忙答应。
韦臧孙接过婢子奉来的茶盏,只听着。几个幕僚又说些近日时兴诗文,他不耐烦,四处闲看,却瞧见一个文弱袅娜、颇有闺秀风范的婢子在那用玉锤研茶粉,很有几分眼熟。正寻思,只听韦皋又道:“司空郎中荐几本诗集给他。”
司空曙拈着白须想了想,说出几个书名,站在韦皋身后的薛涛忙往书房取了,垂头奉与韦臧孙。
韦臧孙心里烦,只得接了。无意抬头一看,又添两分不悦——这不是那个吃了炮仗一样的狂婢薛涛吗?还胆敢给自己一顿教训!刚才那个扇风炉的,就说眼熟,可不就是桁卿看上的什么绛真。
他便把书往她怀里一扔:“这个本子不好,换个版本来。”
薛涛也立刻认出了他,脸上一怔,只得回书房换了拿来。谁料韦臧孙还说不好,嫌有眉批,“看了心里乱”。
薛涛又去换个簇新的版本,从没人翻过的。可韦臧孙只看了一眼便又叫道:“什么脏印子印在上面,你怎么办的事?”
薛涛一看,原来天太热,太阳又露了会儿脸,来回走得出了汗,她手上的香粉在封面上留了几团浅浅的粉指痕。此刻看韦臧孙得意洋洋站在树荫里,心里明白,只得忍气道:“我再去换。”
与侍女逗气也是年轻公子的常情,但因当着许多人,韦皋便微蹙了眉:“把书接着,过来。”
韦臧孙从小承欢膝下,娇惯惯了,立着不动笑道:“伯父不知道,你这个婢子我认识。”
众人不免都看向薛涛,只道是韦公子的风流冤孽,又微笑假意看别处。韦皋不免也看薛涛一眼,薛涛连忙垂下头。
韦臧孙故意还说:“伯父不知道么?她名字叫做薛涛,牙尖嘴利,厉害得不得了呢。”
薛涛因昨日受排挤,又与绛真龃龉了,一夜辗转反侧不曾睡好,现在又遇见这事,头脑昏,竟无言以对,只出了一头汗。
司空曙想想微笑道:“薛涛,我有些印象,上次谁说咱们府上的乐伎都会作诗,也叫个什么薛涛,是不是就是她?”
薛涛忙拜一拜说:“是我。”
司空曙正要说什么,韦臧孙先指着她笑道:“你还有这本事?看不出。那你就现作一,若做不出来……”转头背过众人,对薛涛做个杀鸡抹脖子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