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昌张张嘴又闭上,复启口道:“我想凭借自身才干施展抱负,而不是按叔伯的安排,在长安做个闲官。”
“你的确有才,连武节度使都激赏你的才干。前日他又召你入武宅用茶,都跟你说了什么?”
“闲谈而已。”段文昌迟疑,他也有些奇怪。
“节度使竟没问你什么?”伯母冷冷道。
“问我……”段文昌顿住。武元衡问他王维与陶渊明的共通之处,问他剑南蒙顶石花与东川神泉哪种茶好,还问他,可曾婚配。
伯母从广袖中拿出一封家信:“这是你三叔的信,长安你三婶母与武节度使夫人甚是交好,夫人身体娇贵,唯有一女,随父来了成都。她近来常向你婶母打听你,那是大唐宰相、西川节度使家,做到这步……”
“您别说了。”段文昌心中吃惊。
伯母苦笑:“你来蜀地日久,我可曾干涉过你?可曾不尊重你的选择?但现在,”她指着他的素服,“你身背伪官之嫌,若无武节度使的襄助,你预备将这不明不白的一笔替段氏写入青史吗?”
段文昌震动:“武节度使定会替我们这些西川官员平反昭雪。”
伯母冷笑:“哦,那你拒绝他的女儿让他蒙羞试试。他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够让段氏家门被辱,让你永远背负污名。”
“不,武节度使不是这样的人。”段文昌断然说。
“那你是预备娶那女才子薛涛?”伯母苦笑。
段文昌不答。
“我见过她,她的确很好,骨相清正,绝非俗辈。但是,”伯母的声音有些疲惫,“她是个乐伎便罢了,还是个声名远播的乐伎,‘韦令孔雀’,韦太师的禁脔。你若真娶了她,哪怕只是纳她为妾,段氏六百年的清誉都会被你毁尽。瞧,多**的故事,多喜闻乐见的桃色传闻。墨郎啊,”伯母沉痛地长长喟叹,“面对祖先,你真能这样做吗?”
伯母六幅银灰底宝相方纹的长长裙裾在段文昌眼下迤逦而去,留下他呆立在堂中,如泥雕木塑。
长安很快传来命高崇文出镇邠州的诏书。邠州离长安不远,可见君王的信任,粮草又丰足,是养兵的好地方。高崇文满意受命,虽舍不得成都,也迁延不了几日了。
武元衡开始在武宅大宴宾客,接见官员使节。
时近十二月,武宅梅花盛开,香雪海一般。庭中焚着银炭,锦帷隔绝冷风,官员们在花下饮酒、谈笑。
有人趁机向武元衡进言献策,以便提早给新节度使留下好印象。
武元衡意态萧闲,道:“今日家宴,只论诗酒,不谈国事。”
婢子们奉上长安名酒郎官清、凝露浆,酒过三巡,武元衡眼中也有了微醺的酒意。他微笑说:“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诸位都做到了。”
官员们忙称不敢当。
武元衡又看向默然独坐的段文昌,继续道:“唯有我这位小友,家还没有,如何谈得上‘齐家’。”
段文昌一怔,忙起身恭立。武元衡看着他微笑:“今日,老友便替你做个媒罢。”
这时中堂版门大开,一扇极高阔的花鸟屏风树在堂内,挡住视线。三名粉雕玉琢的娇憨小婢从屏风后闪出,迤逦下阶,笑嘻嘻看着段文昌。
官员们顿知节度使的意思,竟要招段文昌为东床快婿。这可是不得了的大喜事,不得了的佳话,众人全都鼓掌叫好起来。
段文昌僵立,看到武节度使对他露出长辈的和蔼微笑:“去吧。”
段文昌仿佛听见自己鼓起勇气断然道:“多谢节度使美意,但下官,下官已心有所属。”
烛光花气朦胧中,一位同僚猛推他的肩膀:“段卿还不快去?这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段文昌惊醒,武元衡还在前面和蔼地看着他。众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身上,流露出笑意,或艳羡。
他沉重地,慢慢走到庭间,走向中堂。三个婢子嬉笑迎向他,每人手中各牵着一线红丝。
“请郎君选一条。”“这三根红线分别系在我家三位小姐的手腕上,”“您选着哪条,哪位小姐便是您的佳人。”
三个婢子黄莺儿一样娇声呖呖,争着说。
武元衡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含笑道:“请吧,佳婿。”
众人更加喧闹起来。段文昌伸出手,恍惚了一下,其中一个最美貌的婢子忽然把自己手内的红丝往他手中一塞,转头笑着跑了。庭中、堂内顿时都爆出一阵大笑。
段文昌牵着那红丝,感到它的另一头的力量。他身不由己般走向屏风,闻到浓烈的脂粉香气,听到窸窣的衣裙摩擦声和环珮的叮咚。
堂中金涂银枝烛煌煌照耀下,武德柔高髻丽妆,环佩生辉,仿若红日芙蕖般款款走出。
“段郎。”她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