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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心音(第1页)

很多年之后,当辛兰站在残山的高岗上,目送一代名将云起的遗体乘坐一叶小舟远远地驶出那道峡湾的时候,她默念咒语,看着水天一线的地方腾起一丛一簇的火光的时候,在一片悲戚的静默中,她绝对想不到自己跌宕离奇的命运会始于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其实夜安河并不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头总是毛毛躁躁的,只是爱笑,或者说,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抹善意友好的礼节性微笑,辛兰总是忍不住去看他的笑容,却又因为对视而慌乱地低下头去。她本就不善交际只喜欢埋头苦干,为了避免目光交流而躲闪是常事,但这是第一次,她会因为一种难以言说的脸红心跳而盯紧自己的脚尖。她穿了一双米色的松糕鞋,鞋边干干净净的,她竟然因为仪表合格而松了口气。

辛兰从没谈过恋爱。

她生在火烽,位于摹云的西南方,是一座全年被烈日、沙滩、热浪包裹的海滨小城,气候温和湿润,是魔界热门的旅游度假圣地;即使是在战争年代,由于四面环山的地理位置优势和与世无争的传统品性,火烽也没有怎么被冥界叨扰——魔界的浮行咒等瞬移类的魔法没有场域限制,但是冥界的幽异术只有在幻境中才能挥作用,火烽没有星地坛,除非东部战线全部沦陷,不然冥军万不可能把幻境推进到火烽的。

她的父亲是当地一所魔法学院的教师,母亲经营着一家烧烤店,她从小就养成了“勤奋学习”和“品鉴美食”的好习惯。她会跟着父亲学一些最基础的驭物,会跟着妈妈了解把什么魔药榨成汁后和进虾仁酱里可以去腥提鲜,会去给沙滩上贪玩的小孩送去浴巾和饮用水;那些小孩还不会运用魔力,如果没被大人盯紧而落进了海里,辛兰还会充当救生员。小时候的辛兰魔力觉醒得很晚,但是她体格很好,可以一口气把近海游个遍。

八岁的时候她开始在早培班里学习最基础的魔力运用,主要就是跟着老师学习怎么感知、控制和灵活运用这股力量,学习怎么用魔力让桌子上的点心飞过来,怎么用魔力侦测周围环境,怎么把魔力凝聚成一点振出去御敌防身。

她还学了一些魔界的人文社科常识,知道了魔界的历史和现任女王陛下叫什么名字,知道了残山是魔冥二界的边界线,有很多厉害的人驻守在那里抵御异界入侵。之后她以优异的文化体育成绩考入了安格瑞拉,开始系统学习魔咒、法阵等需要动脑子的东西。整个魔法体系由魔力驭使、魔咒、法阵三部分构成,早培班是帮魔界人疏通魔力流转的基础性义务教育,早培班毕业后就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未来道路了。

时至今日,她姑且算是成功长大了,最大的乐趣是搞搞园艺、研究花花草草,最大的愿望是用相机记录魔界的风物万象。

可是今天,为什么突然开始在意起自己的仪容仪表了?她又忍不住去看自己的衣服有没有什么污渍或者没理开的褶皱,整理一下头,抿了抿嘴上的唇膏,心不在焉地听着夜安河的话,想着衣柜里有什么好看又得体的漂亮衣服。

他瘦瘦高高的,一张干干净净的脸,连眼睛都干净得仿佛是个没有过往的人,有点空荡,又好像掩藏着太多心事。这很奇怪,明明他笑容纯净得怎么看都像是十四五岁不谙世事的小孩,可是辛兰总是觉得……

靠谱!没错,就是这个词。谈吐与举止之间,他的身上没有一丝稚气,反而像个饱经风霜?这个词不太对,但是确实有一种经历了很多是与非后沉淀下来的从容,让人不由自主就想信任他,相信他是一个可以把一切安排妥当的可靠的人。

今晚来帮他拍证件照吧,选一个什么样的构图呢?每次花车起飞后那些花儿都会落下来,就在那个瞬间把他的笑容定格吧!他今晚会穿成什么样子呢?自己就穿那条深蓝色的裙子吧,妈妈今年送的生日礼物,自己只在魔法团期末聚餐时候穿过一次。自己是个很讨厌迟到的人,所以早早去现场等着好了,争取不要让他费心找自己,顾客是上帝嘛!等拍摄完之后,就和照相馆的大家一起去槟湖府团建大吃一顿!

等拍摄完之后……

他们唯一的交集大概就会到此为止了吧。

她突然有点不舍得。这个荒诞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内心,她慌了,甚至萝卜头把他拉走之后她还雕塑一般站在原地。这太荒唐了,她为什么会觉得遗憾和可惜?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处理着公事,等待着夜幕降临后在花车下的相遇。那可真是个浪漫的场面,没有女孩子不喜欢花,尤其是当花束从空中落下从花的瀑布变成花的海洋的时候,她一定会永远记住当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去年的今日她也是这般想的,她和可可墨苗并肩看着那些花瓣洒落在头顶的时候,她闭上眼,在心里许下一个长长久久的愿望。

她希望家人健康平安,希望自己成绩优异,顺利考上专修部,做出一番事业。

今年她也要许下这样一个愿望。

时间走啊走,她穿上那条礼裙,在花车游轮的舷窗下静坐。她能看到那些同届同学们正在船体内打扮着交谈着,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那样灿烂的笑容,她也笑了,盯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地晃啊晃。她看到夜安河来了,从槟湖府的草坪走下来,惊讶地打量着这个庞然大物。和自己第一次见的时候的反应一样嘛,她心里有端地回想。要去打招呼还是等他现自己呢?要怎样打招呼呢?现在离花车起飞还有一段时间,如果贸然上去,会让他很局促吗?起码自己会很紧张吧,会声音颤抖吗?虽然她在火烽的海岸边是孩子王,在安格瑞拉也是身兼数职的学姐,可是她确实不善辞令,她只喜欢默默地做好自己的事,给孩子们擦着湿漉漉的头,给成员们讲解工作然后验收工作然后向负责的教授汇报工作,时至今日她在陌生的环境里讲话声音仍会抖,仍会下意识地理一理那一缕并不碍事甚至压根不存在的头,现在她例行公事见客户,她确实还是会犯紧张的老毛病。

可是,可是……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她心里萌芽。她突然想要和他聊天。没错,她居然想用一句“这朵花是什么什么花”这样赤裸裸的搭讪代替“晚上好”这样干巴巴的问好,居然想就这样走过去,提前十几二十几分钟走过去,和他说上一句不说也无所谓的无关痛痒的话。夜安河看起来话很少的样子,他私底下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对他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她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哦,那可真是尴尬,自己像一个导游在那里对乱七八糟的花如数家珍。他会觉得烦吗?他只是礼貌地笑着附和着,彬彬有礼地称赞着,可是他不怎么说话,他还是一个谜,一片把自己的过往都藏起来的雾。

可是自己已经就这样把自己的爱好和规划和盘托出了。真是可笑,他为什么要关心自己喜欢什么要学什么呢?可是一股难掩的分享欲总是横在她的胸口,她想要告诉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得到他的反馈。她从不奢求共鸣,可是这一次,她迫切想要看到他眼底闪过的一抹认可。

花车冲上天际。“咔嚓”。那一瞬间,她本能地希望光再亮一点再亮一点,让她能够看清他因为不会摆姿势而窘迫的模样,也让他看清自己从心流露的笑容。她真想鼓起勇气好好看看他的眼睛。那些红的粉的黄的蓝的奶白色的小花那样尽情尽力地绽放着,用生命完成对这场盛大表演的献礼,这是独属于他们的,学生们的,青春年纪的狂欢,是一年一度告别旧时光的践行宴,是新一年新征途的开始。

她的新生活,就定格在这张照片的背后。

结束了,就此告别,她该去槟湖府忙她的毕业,他也有自己的事去做去忙。

可是她不甘心。可是,可是,可是,太多的可是一遍遍冲击着她心底的防线。她心不在焉地和圣明比西讲着话,看着值班的魔法团团员清理草坪,看着那个学生掉进湖里又狼狈地爬起。她第一次因为告别而觉得失落,她离开四面环山的火烽来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时候她只是抱了抱自己的父母,父亲还在碎碎念着学校里不成器的学生,母亲还在心算着明天进货的账单,他们都知道他们还会再见,可是现在约拍结束了,这个学校那么大,那么多人,她太相信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再见。她是这样说的。简短的道别,不会让她的私心昭然若揭。私心是什么?她从未这般期待他能通过照相馆的名片联系她,当千里传音的呼唤在心底响起的时候,她一定会开心。

就这样吧。越过那几个跌进槟湖的倒霉孩子,她看到了墨苗和奕奕,还有照相馆的杨辞与格林马特。她要去和他们招手了。真疯狂,虽然她忙过很多事,也曾在会议上和副团长和骨干们唇枪舌战,也曾帮小辈们处理一些棘手的麻烦,可是他们向来平行,未曾有人单枪匹马闯入她心间。

就这样吧,哪怕她现在并不知道夜安河的失忆也不知道他正在追寻旧日的脚步声,就算她知道了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细节又有什么意义呢?虽然她期待着他的声音在心底响起的那一瞬间,可是期待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到此为止了,萍水相逢,互帮互助,他们再没有什么可以交集的话头,哪怕她想要努把力挣扎一下创造个机会哪怕只是问个好,也要听凭那莫须有的缘分。到此为止了,今年,她许的愿望依旧是那句话,家人健康平安,自己成绩优异,在专修部好好努力,做出一番事业。

她依旧是那个没有恋爱念头的即将远赴龙亭的标杆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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