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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页(第1页)

他面前是一尊法相森严的自动贩卖机,花花绿绿的瓶子摆在里面,怎么抠都抠不出来。

他今天早上忘了灌开水在水瓶里,滴水未沾地跑了一天的车,实在是渴得厉害。抓耳挠腮地对着那庞大的机器,他徒劳地将手里的一元钱贴在机器右侧、一块突起的方块区域。

他以前见那些城里人,都是用钱包在这个位置啪地贴了一下。

这时候几个背着书包的高中生远远地走过来,瞧见他古怪的动作,哈哈地笑成一团。末了他们走过来跟他说,“哎!不是那样拍!要刷交通卡,你有交通卡吗?”

“没有的话,你去前面那台机器,那台用纸币。”他们又跟他解释说。

大河在他们的帮助下成功地买到了一瓶橙汁,用别扭的普通话道谢之后,他回到车上。然而回味了一下它的价格,却不太舍得喝了。

除了秀秀的要求和山神的糖,他是从来不会将钱花在这些奢侈的饮料零食上的。这几个月来,他三餐都在工地吃或者买一些便宜的盒饭,几套洗得发白的衣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开销,他将他几乎所有的工资都存了下来。

他弟弟在盛夏的时候,在镇上托人打电话给了秀秀她大伯的朋友,辗转把消息传递到了大河那里——他弟弟光宗耀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专科学校,需要多少多少学费云云。大河立刻将当时攒的两千块汇了回去,加上家里的积蓄,三舅又出去东奔西跑地借了一些,总算凑齐了学费与前期的生活费。而之后的生活费与下半年的学费,则又要从大河这里盼了。

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在深夜也灯火辉煌,不眠不休,几个值班的工人围在宿舍门口破凳子上打牌,而大河坐在床上,正对着敞开的门口,借着外头昏黄的灯光,用草叶编着一只巴掌大的凤尾蝴蝶——工地附近没有竹子,他只能换了材料。

工人们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与不合群,并没人搭理他。而他独自端坐,专心地摆弄了许久,然后停下来,看向一旁柜子上的半瓶橙汁。

他拿起它喝了一口,仍是觉得甜腻非常,有些古怪。然而这种甜度应该是讨山神喜欢的。

将编好一半的蝴蝶放在枕边,他蜷着身睡下。在门外刺耳的吵闹声中,他合上眼,并且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像一场梦,高大的楼宇,陌生的口音,川流不息的街道,灯火辉煌的夜晚,一切都高速运转得仿佛幼时收音机里高亢激昂的战歌。

他长久地闭上眼,终于在那喧闹与纷乱的背后,听到了千里之外大山的声音,鸟叫蝉鸣,风簌簌地吹过竹林,山泉温柔地拍打着石头,翠绿的袍子滑过他耳边。

他在那虚幻的真实中,终于沉沉睡去。

秋去冬来,落叶铺了漫山遍野,又掩上一层薄薄的雪,稀薄的白色掩盖不住下头枯萎的黑黄。山神立在庙前,看着一只竹上最后一片叶打着旋儿落了地。

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他转身回了庙后的大石头上,一拂袖扫了雪,躺在上面发起了呆。

半大的小黑兔又探头探脑地蹦了出来,顶着厚厚的毛在雪地里滚了一滚,一路踩着小坑从石头前蹦过,跳到山神庙顶上又跳下来。

山神早已藏好了庙里那些竹编的玩意儿,于是只是淡定地看着它上蹿下蹿,小屁股上一团白晃悠来又晃悠去。

等到它开始啃他泥巴脑袋上那块红布了,山神才突然从发呆中惊醒。哭笑不得地现出身去拎开它,抱在怀里使劲揉了一揉。兔子满脑袋凌乱的黑毛,颤着小红鼻子嗅嗅他,然后去啃他翠绿的袍子。

山神任它动作,横竖是咬不坏的。抱着它又发了会儿呆,大山的神灵突然弯起嘴角笑了一笑,对它说,“瓜兔儿,要过年了,你晓得不?”

大河背着一个大背包,挤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又挤了大半天的巴士,走了小半天的山路,终于带着一嘴的胡渣一身的臭汗,回家过年。

他妹妹正半夜摸出来上茅厕,给突然出现的黑大个吓了一跳,哇地尖叫一声,院子里新养的土狗开始汪汪地吠叫。

后来他妹妹喝住了土狗,把他带进了房。家里就那几间房,他妹虽然女大十八变,长成了小姑娘,还是只有与哥哥们同住一屋。而他弟弟大张四肢躺在另张床上,却是鼾声如雷,雷打不动。

“睡得像猪一样,不管他!”他妹妹雀跃地说,“哥你给我带了什么?”

他拿出一包特产给他妹妹,是工地上的老前辈介绍他买的。他妹妹兴奋地拆开,见是一包华丽包裹后略显精致的桃片糕,惊喜立刻少了大半,然而一想到那毕竟是来自大城市的特别的桃片糕,她又得到了小小的安慰。

“你光带吃的,都不晓得给我买条裙子。”她一边接受安慰一边抱怨道。

“啊……”大河语塞了一会儿,老实地说,“我给秀秀买了裙子。”

“哦哟!喝哟!哎哟!”他妹妹嫉妒地尖叫起来。这都没有吵醒鼾声如雷的弟弟。

大河纳闷地搔着脑袋,“去年临走的时候她喊我给她带,你也要啊?你没说啊。明年买给你嘛。”

“哼!”他妹妹说,气鼓鼓地收起桃片糕。

她虽然气愤,但仍然十分好奇,想缠着大河问新奇,然而大河并无心与她描述那纷繁杂乱的世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他拎着个小包要上山去。

“不要去了!大晚上黑黢黢的!有狼咬你!”他妹妹见他死不悔改,恨铁不成钢。

大河没理她,一身臭汗地去了。

春雪之后的山路有些滑,一年未曾有人走过,有些路上已经被枯萎的草木遮掩。大河在沿途的障碍中摸黑跑上半山,跑得太急,又长久地缺乏运动——大城市里分工细,他在工地上就主要负责开车送建材,搬运之类的活儿都是旁的工人干——竟然有些喘。

他喘着气跑到黑黢黢的山神庙前,黑夜里幽森森的一切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他突然就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发胀。

“山神,”他喘着气唤道,“山神……”

“我想你了,”他喘着气对着大山深处说,“我想你了。”

而山林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没有月亮,阴沉沉的黑。与往常一样,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然而他却像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里,丝毫不觉得恐怖与畏惧。他满心地安宁与欢喜,就地盘腿坐下,摸黑将小包里的东西一一摆在祭坛上。

几袋糖,一瓶橙汁,几只形态各异的草叶编的蝴蝶。

“这个要这样拧开喝。”他对着黑暗的空气说,然后替山神拧开了橙汁的瓶盖。

然后他疲惫地走到山神庙后的大石头旁——路上的这几天都未能好好地睡一觉,他实在是困顿极了——抖开特意带来的一件旧棉袄裹在身上,他倒头蜷在石头上开始睡觉。

然后就这么简单地平静地,只隔了一小会儿,就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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