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曾经的约定。
曾经他们都失约了,这一次,她希望他们不再失约。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她没有料到的是,吴寅已经好几日没有上值了。
她等了一天一夜,终失望而归。回去的路上她还在想,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是吴寅没有替她转交信件,还是他仍不肯见她?
带着无从取证的心思,在一种隐而不的急迫当中,梁佩秋把自己扔进坯房,开始没日没夜研究观音瓷。
倘或后续的事能提早验证的话,她就会现,这些不安的、浮躁的、紧张而又着急的情绪,并非没有先兆。
听到前院有人来报“王云仙坠江”的消息时,手上刚进窑烧过一轮的观音瓷素胎滑落在地,碎了个干干净净,她连忙朝外跑,一路上不停地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王云仙?
就在几日前,他还兴冲冲告诉她,终于得了苏家畈小姐的法外容情,弄到两坛梅子苏,准备挑个良辰吉日送去居九府上。
后来生了什么?她仔细回想,哦,后来据说等日子的时候,梅子苏居然被人偷走了一坛,王云仙气得骂了一下午。好在偷酒小贼尚未泯灭人性,还给他留了一坛。他等不及所谓的吉日,立刻把酒送去居九府上。
结果酒收了,人没见,王云仙又是一通骂。
他骂了一天,嗓子见哑,晚间陪她在坯房磨蹭的时候,还喝掉了整整两壶苦菊茶。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她不大记得清了。
人摇摇晃晃在江边下马的时候,忽而一片光闪过,她又想了起来。
当日的王云仙虽然嗓门贼大,但心情并不见差。他说居九能收下梅子苏,这就是好兆头。万事开头难,一步一步来,“总不能叫我一口气吃成胖子?那徽帮人几十年打下的江山,未免太好得了。”
听他说完,她悬着数日的心好似也松懈了几分,坐下陪他喝了盏茶。喝着喝着,王云仙凑到她耳边,贼兮兮道,“且我现居九一个秘密,你猜是甚?”
他性子急,哪等得到她问就急吼吼倒了出来,“那老匹夫!半截身子进黄土了,居然还有相好的。”
人大抵对风月事天生存有好奇心,她连观音瓷都顾不上了,睁大眼睛等他下文。
“你还记得鹤馆吧?早前为了一睹里面的风光,我连狗洞都钻了。那地方确实富丽奢华,整个景德镇再没有比那地界更像销金窟的。原以为是太监用来干见不得光勾当的私苑,如今瞧着,倒更像居九的后花园……你是不知,里面养了一帮如花似玉的小女子,每每有贵客上门时,她们就出来献技表演,陪贵客喝酒玩乐。那些女子非寻常花楼所能见到,手段也是高,有次我留心观察,现她们言行举止竟都有专门的教习女官指导,据说那位女官还是宫廷里出来的。”
居九的相好就是那位女官。
“长相嘛,不算多出彩,比你差远了。”王云仙逗贫了一下,又说,“应是挺有教养和文采的,看人也多倨傲,眼睛长在头顶上!没想到居九那个老鳏夫,临了临了什么都不爱,偏好一口酸辣的!”
“也许梅子苏是那位女官的心头好。”
“你说对了!不愧是我家聪明绝顶的小神爷。”
那话也不知道是在夸她还是夸自个儿,说完他慢悠悠翘起了二郎腿,一脸惬意,“那居九不是躲着不见我吗?我就不相信,日日蹲守鹤馆,他能忍住不见相好的?”
他的鬼机灵都用在旁人看着并非正道的上头,她却觉得促狭有趣,还调侃了几句,祝他早日啃下硬骨头,重振都昌帮雄风,旗开得胜。
如今再看,前后不过数日光景,好端端蹲守鹤馆的人,怎么忽然坠了江?会和居九有关吗?不容她多想,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梁佩秋疾步走到江边,滔滔江水,滚滚浪潮,四下站满了人,却没一个是王云仙。晕眩感扑面而来,她眼前一黑,人笔直地朝前栽去。
一股力量忽然攥住她小臂,将她往回一扯,带离江岸。
她闭了闭眼,才看清面前之人。
他比上次见面似乎又瘦了一些,面容憔悴,没有半点血色,看样子既没好好吃饭,也没好好休息。她不由地想起他的失约,想起王云仙的坠江,满腹疑惑,不知究竟生了什么,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一个字也不敢问。
余光里,她甚至能够瞥见不远处安十九阴测测的打量。
她的胸口不断起伏,最终,与来人拉开距离:“方才一时心急没有站稳,多谢大人援手,我没事了。”
她语气寻常,带着几分客气。周齐光颔回道:“王大东家坠江的原因还在调查,相信人也一定会找到的,你……不必太过担心。”
“好,我明白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眼前的情况并不乐观。景德镇大半瓷运都从江上走,这片江水既是他们的生存倚仗,也是他们的噩梦惊魂。汛期的昌江,即便一艘船翻在里头也未必能找到残骸,何况活生生的人。被浪打晕,被礁石撞破五脏,被深水不知名的漩涡卷走,都是汛期再寻常不过的现象。
在这片江水里死掉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何况各部衙门的大人都到了,可见情况不同寻常。王云仙纵然水性再好,恐怕也凶多吉少。
这是不可争的事实,随后赶来的安庆窑和王家宗族人等似乎也都料到了结局,个个面如死灰,唉声叹气,心头被浓烈的不祥的预感所笼罩。
现场陷入一种诡谲的死寂。
就在这时,梁佩秋吩咐身边的管家:“你立刻回去,让所有人停下手中活计,全力搜寻大东家的踪迹,任何一点可能性都不准放过。告诉他们,身边的亲朋好友都可以动来找,只要能找到人,一应出工损失皆由我来负责,另有百金重赏。”
最后那句话她是对着现场所有人说的,所有人都是见证,所有人也都能参与其中。只要找到王云仙,价值百金的重赏就由不得她作假。
这么一来,即便事不关己前来凑热闹的老百姓,积极性也被调动了起来,忙推搡自家爷们娘们往河滩上冲去。
原本以为安庆窑将要再生变故的各人,听了这话,再看到眼前情形,不由精神大振,涣散的士气一下子被找了回来。管家立刻去传信,王氏宗族的大家长们也号召群众动了起来。
梁佩秋定定看了周齐光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随着人流朝着下游江岸跑去。
徐稚柳和安十九隔着江岸上高低不平的山丘,远远对视了一眼,各自往回走。车驾到半道上,吴寅追了上来。
他掀开车帘先灌了一壶冷透的茶,才泄力倒了下去。
徐稚柳问:“人找到了吗?”
吴寅摇头:“和王云仙一样。”
下落不明,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