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没有发作,紧紧拥抱他一下,扶着两个孩子步履蹒跚地往家里走。
苏铁犹如耄耋老翁,一步步紧跟在他们身后,不过,看到祠堂一瞬间长出的一树树白色花朵,他的脚步一顿,突然坚定了许多,改变初衷,飞快地走向胡长宁的家。
胡长宁和胡大爷两家紧挨着,双胞胎在这里住得最久,留下的印记最多,除了满墙的双胞胎照片,还有颇为女性化的窗花等等,虽然剪得都是四不像,大家都珍而重之地用镜框装好,不用说也知道,这些都是谁的杰作。
胡刘氏最近精神不太好,总是睡一会醒一会,她也不想麻烦别人,醒来就靠在窗边坐一坐,晒晒太阳,困了就眯一会。
到底还是害怕,秀秀和村里的年轻男女都进山躲兵,村里只剩下老人家。胡刘氏苦笑一下,听到隐隐的哭声,心里咯噔一声,趴在窗口往外看了一眼,外头白花花一片,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抖抖索索走了两步,踏出门槛时瘫软在地。
苏铁及时赶到,把胡刘氏救醒,轻声道:“不要给大家添麻烦了,一切有我们!”
胡刘氏哽咽道:“我家大儿子呢?”
毛毛扶着门框露出半边脸,泪流满面道:“大舅打鬼子去了!”
“好!”胡刘氏只说了一个字,颤巍巍起身,苏铁还想制止,她将头发捋到耳后,用哄孩子一般的轻柔声音道:“我的女儿,我要守着,我什么都不做,
就守着!”
果然,胡刘氏到了祠堂,半句不曾多说,一滴泪也没有流,连棺材都没碰过,只是坐在椅子上怔怔看着棺材,背脊挺得笔直,满面肃然,犹如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村里的老人都来了,胡大爷气势从容,指挥若定,听过胡长宁转述刘明翰的话,朗声大笑,“这还不容易,这本来就是我定的规矩!”说着,他立刻吩咐胡小秋,“听到了没有,赶快给你大表哥找个容身的地方,要风水好点!”
胡小秋一口应下,摸摸秋宝的脑袋,压低声音道:“去给山里的人送信,都来给湘君姐姐磕个头,记得,要他们注意一点,分批来!”
秋宝怕好伙伴一家人不放心,一本正经冲胡长宁道:“山上都挖好了,长庚叔和湘宁哥的坟都有。有的说我们胡家疯了,老人的坟不挖挖小孩的,不过也有的一说起这事就哭。”
坟虽然挖好了,又有几个能完完整整回来。胡长宁不敢再看女儿,找人要了一根水烟袋,不再理会任何人,慢吞吞上了墓园。
几个孩子的墓果然都修好了,一家家排开,有如站在保卫山头的士兵。胡长宁一个个看去,在胡湘君和薛君山夫妻的墓碑前站定,只觉天旋地转,山风也成了呜咽,抱着墓碑一点点坐倒在地,泣不成声。
胡大爷安排好一切,循着小路也上来了,见他刚点了一口烟,呛得泪水纷飞,不由得笑出声来,
手把手教他抽,两人咕嘟咕嘟抽了一阵,都不想开口,也无力开口。
朱沛和胡小秋一前一后走来,胡大爷敲了敲烟灰,指着身后的墓碑沉声道:“我百年之后,这里就归你们管,我没有别的要求,至少在你们这代不要让这些好孩子受委屈。”
两人面面相觑,齐齐跪倒应下,胡长宁轻笑道:“你们给我在湘君旁边挖个坑吧,能装上两个人的,听我家湘湘的口气,我妻子也差不多了。”
胡刘氏的身体状况大家有目共睹,两人慌忙答应下来,胡小秋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听说这个月二号湘乡组织了抗日自卫团,闹得很大,大表哥只怕是去投奔他们了。”他攥紧了拳头,愤愤道:“只要有点血性的,这次只怕都上去了!你们知道吗,前几天鬼子在湘乡城外晋德堂的茅山里头杀了两百多,两百多啊,当靶子排开打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
他实在按捺不住,一拳头砸在墓碑上,留下点点红痕,胡大爷紧盯着那点痕迹,吧嗒吧嗒用力抽烟,目色渐渐发赤。
朱沛对他天生有种畏怯,小心翼翼道:“大爷,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胡小秋回过神来,悄悄拉了他一把,作势要走。胡大爷将烟袋取下来,冷冷道:“你赶快去跟湘乡那边的人取得联系,要钱要粮随时开口。”
两人精神为之一震,面面相觑,都
有点跃跃欲试。胡大爷心头轻松些许,横了两人一眼,戏谑道:“这还要问么,难道走大路去!”
只有胡小秋才是山里的霸王,朱沛顿时蔫了半截,胡大爷嘿嘿笑道:“朱沛,你要是不怕死,就仍然到城里做生意,跟长泰保持联系,咱们来个里应外合,打不死这些畜生!”
这可比挨打挨骂还令人难受,朱沛涨红了脸,掉头就跑,留下带着呜咽的余音袅袅,“湘水和湘君姐都不怕死,我怎么会怕!”
胡家的生意曾经遍布湖南各地,人脉还算不错,听说湘君出了事,胡长泰立刻联系当地的熟人帮忙,很快得到消息,湘君投河后很快就被好心人捞起来,还砍了树订了口薄棺,算是对这烈女的敬意。就在入土之前,胡家请的人和刘明翰先后到了,给尸体稍作处理,从水路回到湘潭。
天气太热,一路行来,尸体已经腐化,一群女人轮番上阵,终于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利索,将人送进新打的棺木,用香烛开路,鞭炮相伴,随同遗像引进祠堂。
年轻人都走光了,老人家们挑起大梁,鞭炮之后,锣鼓随即开场。适逢战乱,可怜这些铁骨铮铮的好孩子,大家远走他乡,各自奔忙,却难得见马革裹尸还。
人们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曲调一声比一声悲愤与凄厉,孩子们听不下去,纷纷走避,仍然各就各位,一瞬间隐没在连绵的山林里。连胡大爷
也不得不承认,小秋从小的训练确实有效,这些几岁的孩子都能顶大人用了。
苏铁在祠堂走了一圈,虽然一次次看过那些年轻的脸,这一次面对自己熟悉的温柔笑脸,真有些透不过气来,便转进隔壁的小院休息。
恍恍惚惚之间,苏铁看到奶奶的泪眼,已经躲避不及,知道这老人家要强,只得硬着头皮装没看见,轻轻唤了一声,挪到石椅坐下,第一次知道如坐针毡是什么感受。
奶奶将脸一抹,冷冷道:“胡长泰到底在忙什么?”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苏铁也是修炼过的,淡淡道:“这事只怕要问您老人家啊!”
其实,他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过往,全凭一手打太极的功夫,再加上看出奶奶对湘潭胡家有心结,没想到奶奶正戳中死穴,还当胡长泰在避着自己,羞愤交加,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跳起来冲了出去。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苏铁打死也不敢承认那是七八十岁的小脚老奶奶,瞠目结舌一气,捏了捏下巴,突然怅然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