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长工终于挪动脚步,一人在胡三奶奶鼻下探了探,差点嚎啕出声,这哪里还用动家法,耽搁一会就没救了。听到胡大爷近乎凄厉的吼声,两人抬着她小心翼翼放进棺木里。她不哭不闹,犹如真正的死人,然而,在盖上那刻,两人清楚地看到,胡三奶奶用血红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同样血红的梳子,颤巍巍地打理白发,满面笑容。
两人闷头钉上棺材盖,一人将手指头敲得鲜血喷溅,一人将唇咬出了血。
祠堂的小院里,秀秀跪在两人面前,堵在门口不肯挪开,胡刘氏呜咽道:“我没剩多少日子,去送送她没关系,你让开,妹子,你让开……”
秀秀哪里肯让,抱着她的腿直掉泪,胡刘氏看向胡长宁,跟他讨主意,见一向斯文的胡长宁目赤如火,朝石桌疯狂地打,登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扑上去死死捉住他的手,抱头痛哭。
这地方哪里待得下去,胡长宁拿定主意,唤秀秀去收拾东西,胡刘氏突然醒悟过来,脸色骤变,将秀秀拉住,捞起泥水抹在她脸上,直至看不出本来面目才罢休。胡长宁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搬来石头将院门堵住,胡刘氏柔
声道:“不要怕,只要门关了,从祠堂里看不出来这里有院子。”
这是自己的家,胡长宁何尝不知,只是知道一回事,真正有事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见他不肯停手,秀秀也来帮忙,两人忙得满头大汗,颓然坐倒。
胡三奶奶已经送上了山,陈翻译得到苏铁的精心治疗,又得了不少好东西压惊,当没事发生一般,笑得实在大声,连松本都连连侧目。
有了胡大爷的倾力合作,松本此行十分愉快,不但尝到了最地道的芝麻豆子茶和乡里野味,胡家灶台的腊肉坛子里的菜也搜了个干净。临别,松本看着满满的箩筐,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力邀胡大爷前往县城做客,原来,松本早就准备在湘潭大宴宾客,和当地名流搞好关系,避免冲突流血事件,不过大家也许不肯相信他的诚意,百般推脱,如今从胡大爷身上,他终于又看到中日合作,共同维护湘潭和平的美好前景。
宾主尽欢,依依惜别,还是胡长泰出马,陪同一行人返回县城。陈翻译见过胡大爷的雷厉风行,对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窝囊废越发看不上眼,一路冷嘲热讽,好好发泄了一顿。到了县城,他摸摸脑门,灵机一动,哼哼唧唧叫疼,胡长泰果然又是满脸惶恐,陈翻译随手一指,“那里给我,今天的事才算完!”
他指的是胡家在县城里最大的米铺子,胡长泰抖了半天,
嗫嚅道:“我……不敢做这么大的主,算……算入股行吗?”
陈翻译大喜过望,连道这棍子挨得值,自认还算有良心,朝他伸出三根指头,果然没见他摇头,头也不疼了,一路哼着小曲回家,开始计划借着伤势跟上头请假,好好跟苏铁去长沙玩一圈,听说胡家在长沙也有公馆,说不定嘿嘿……
送走鬼子,胡大爷烟也不抽了,冷着脸唤回所有人在祠堂里开会,叫胡小秋调整人手,安排三道关口,除了入村的豁口和村口,将第一道关口设在路边的山里,争取更多的时间做准备。
家家户户都是一团乱,人手自然不够,连女人都派了任务。胡大爷也顾不得嫌女人没用和碍事,亲自指定做事最利索的水兰等三人帮忙各家各户清理东西,第一重关口的任务最为艰巨,仍然由胡小秋等三人接手。
一贯惟命是从的胡小秋一直闷着头不说话,听胡大爷讲完了,突然霍然而起,咬牙切齿道:“大爷,我想问你,我们之前安排了这么久,还是被他们闹成这个样子,连三奶奶都活生生被整死了,报信到底有什么用!”
短暂的宁静后,祠堂犹如被煮沸,大家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要讨说法,正闹得不可开交,奶奶在毛毛的搀扶下迈进来,目光定在胡大爷苍老的面容,逼着他正视自己,冷笑道:“这就是你保住胡家的方法,让儿子脱离胡家去做汉奸,
儿子不行就自己上,甚至不惜动用家法,你也算是个人么?”
祠堂一瞬间又安静下来,只有压抑的啜泣久久回响,空气中充满泪水的味道,无比苦涩,像山里熟透的苦楝,苦得让人内里已肝肠寸断,却哭不出声。
胡大爷垂首不语,一脸的皱纹凝成一团,更显凄楚。良久,他慢慢抬起手,指向门外,不等他开口,奶奶突然磔磔怪笑,“不用劳驾你赶人,我们一家马上就走,我刚才听到了,衡阳陷落了,我孙女婿没了,我家双胞胎马上就会回来,我要去长沙等他们,亲口告诉他们今天的事情,让他们看清楚这个大爷的真面目!”
“滚!”胡大爷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毛毛和奶奶正要出门,毛毛惊得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爬了几步,冲祠堂里重重磕头。
与来时的热闹不同,胡长宁一家走的时候,村里除了秋宝,竟无一人相送。毛毛扶着奶奶,秀秀扶着胡刘氏,苏铁和胡长宁拎东西,一行人一步一捱走到村口,奶奶转身要往回走,嘟嘟囔囔道:“不知道这世还能不能回来,应该跟三奶奶告别,还有湘君,她孤伶伶在山里头,会怕的……”
胡长宁满脸纠结,猛地推了毛毛一把,毛毛第一次会错了意,就势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太外婆,我们不走行吗?”
奶奶脚步一顿,朝墓园的方向呆呆看了一会,转身拉住胡长宁长长伸出的手
,步履愈发显得蹒跚。
千辛万苦来到县城,胡长泰早已在码头等候多时,亲人相见,却如同陌路,奶奶一颗心猫抓一般,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稻草,胡家跟鬼子那么大的仇,他怎么还做了汉奸!
将大家送上船,胡长泰也许看出今日一别,再会无期,不停地转身擦泪。见他作势要走,奶奶实在忍不住了,扑上去扣在他手腕,尽量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疯了是不是!”
这,也许是两人一生最亲密的接触。胡长泰斜眼看着她的手,此时此刻还有闲心想这种无聊事,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无力转身,肩膀不停地抖。
奶奶急得直喘粗气,又加大声音问了一句,胡长泰豁出去了,转身附耳道:“你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奶奶猛地松开手,只觉脸上心头火辣辣地疼,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回头看看滔滔的湘江,终于醒悟到永诀的事实,把心一横,用力点了点头,无心追问其他事情,拒绝毛毛的扶持,一步步挪到船上。
身后,胡长泰眸中掠过璀璨的光亮,有如烟花,转瞬即逝。
一路行来,船经过好几批日军盘查,旅客损失了不少东西,好在胡长泰打过招呼,一家人没什么事。
看到长沙码头,大家悬着的心才算落了下来,惊魂之行并未停止,船上有个来长沙投靠亲戚的年轻女子,即使打扮粗陋,还是掩不住小家碧玉
的娴静气质,十分引人注目。女子跟随大家上了岸,闷头就走,还是迟了一步,两个嬉皮笑脸的鬼子兵看见,将她后颈一掐,无比迅速地拖上了巡查船。
奶奶满脑子乱哄哄的,一刻都待不下去了,顾不上节省,东跑西颠叫齐了车子,梗直了脖子催促车夫快跑,近乎疯狂地在心中念叨两个字,“回家”。
公馆遥遥在望,石狮子依然非常威严,奶奶由得他们付账,打起全部精神,朝那红漆大门猛扑而去。
出乎意料,门应声开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挤出来,冲她眯缝着眼睛嘻嘻一笑,“奶奶,你们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