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给了他两枝玫瑰。“这样拿着很不方便,”他从口袋里扯出一条深红带子,把两朵玫瑰捆在一起,它们抵着脑袋,就像此刻的他和杰克,杰克抵着他的额头,那束玫瑰、萨贝达的手都被杰克宽大的手掌握起,他闻到杰克身上有一股劣质松节油的味道,大概源自于油画颜料,以及一股淡淡的腥气。腥味……他的目光瞥向杰克的左手,与右手不同,杰克的左手手指上有很多划痕。
而对方完全没注意到萨贝达的目光。他看起来,完全,沉浸在,爱情。里。
“我的时间不多了啊……”杰克轻声道,“但与你见面这件事上,我不后悔。”
他凝视着萨贝达的面孔,似乎要把那张脸都纹在瞳孔内。“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杰克。你看起来很累。如果你和我一样因工作很累的话,那我建议你休息几天,或者,享受这一刻。”他说,杰克的眼窝又黑又深,像可以把流下的泪水兜起来,实际上没有,杰克的眼窝是两把破勺子。他的眼泪落到萨贝达的睫毛上,那些滚烫的眼泪,消弭在一个干涩的吻里。
这就是吻吗?能让时间停止的吻,萨贝达的呼吸也要停止了,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倒吸一口凉气。他的心砰砰跳,被一条红色的线悬吊起来,杰克用剪刀把它剪断了,那颗心脏掉了下去,摔成一捧热腾腾的血液。在那个吻压下来之后,他还没来得及把它定义作“吻”。
杰克正不知餍足地饮着萨贝达心脏的血,徘徊在他的唇齿里迟迟不去,而萨贝达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他看见了——对岸的约瑟夫在看着他们,约瑟夫穿着一身黑色制服,在另一个世界看着萨贝达。明明只是翘了班,他却产生一种比翘班被发现的更大的恐惧感。
那双蓝色的眼睛……仿佛无所不在。是水,是天色,在叶子上栖息的蝴蝶花纹上,在面前珠宝店摆放的项链里,是窗子上流下的水珠,贪婪地、把面前的一切景象都抹在眼底。
“亲爱的、你愿意接纳我的一切吗?哪怕我、不再是‘我’?”杰克两片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约瑟夫两只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萨贝达的唇齿都在打颤,他不知他说了什么,也许是拒绝,也许是答应,又也许是无意识里的一句话,总之杰克笑了,之前的眼泪像蒸发了一般,“你真是给我准备了一个惊喜。”他说,杰克摩挲着左手,目光落在两朵鲜红的玫瑰上,“不应该准备三朵吗?你、‘我’还有他。”
杰克满意地看着萨贝达骤然紧缩的瞳孔,左手按压他的脊骨、仿佛在安抚性地、抚摸他的背。那两朵玫瑰落在地上。
“真不小心,都脏了。”杰克叹息道,把它们捡起,“这似乎也带不回去了,”他说,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我把它们别在手杖上吧。呵呵,你发抖时的样子真可爱。”
萨贝达的脸紧贴在杰克的臂弯上,他们的身子颤抖起来,杰克哈哈大笑,萨贝达惊恐地看着对岸。多么美好的画面,杰克想把它画下来。三个人,多么滑稽和谐的一幕啊,如果杰克还看见对面的约瑟夫的话,那就是四个人了。
他魂不守舍地往家里的地方去。不知不觉杰克竟把他带到很远的地方,他感觉这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完,有人把这条路延伸到了很长、很长。
“你爱我吗?”那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一双手横过他的腰侧,扣在他小腹前,明明夕阳是暖色的,但约瑟夫好冷,连制服都那么冷,那团冰冰凉凉的白发积在萨贝达的脖颈旁,像要缠上去。
“不……”萨贝达说。那白色的手缠紧了,像刻意要把他的内脏挤出来,约瑟夫紧靠着他的后背,像是要在上面扎根,“那你爱谁呢?地上沾满灰尘的玫瑰吗?还是长长的河水?还是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你要让他把你的肠子扯出来弄一个大大的、幼稚的蝴蝶结缠在你头上吗?啊,蝴蝶结,说到蝴蝶结,你怎么不戴蝴蝶结出门?员工即使外出办事的时候也该防止头发丝落在地板吧?那个黑色的蝴蝶结,是我特意给你的。如果你稍稍细心一点,你会发现,黑色翻过来是黄色呢。你黑色的制服,从里翻过来后、也是属于我的吧?”
他并不属于谁,至少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他本以为约瑟夫的头发像洗洁精搓出来的泡泡,有一股柠檬香精味。出奇意料的是,是一股淡淡的茉莉香。那朵蓝郁金香并没有枯萎于洗碗池旁,它找到了属于自己花海,萨贝达是它想要深扎其中的花田。
他想起刚入职时的相遇。约瑟夫正了正单边眼镜,“你没有别的照片吗?”他问。
“有。”萨贝达回答,他把另一张正面照放到约瑟夫手里,约瑟夫并没有把那张照片贴在档案本的员工栏上,而是塞进前襟口袋里。
他并不知道别的员工是否需要上交两张照片,或许这只是出于防丢失的备份需要。
一切始于一张照片。
“我喜欢相片。”在他们为数不多的和谐相谈的时间里,约瑟夫这么对他说,“相片的白边就像标本上的钉子,把人框进去凝结。”
“嗯。”萨贝达少有地表示赞同,虽然只是前半句话。他喜欢相片,相片能让他随时都看到妈妈。
约瑟夫少有地笑了,比起轻蔑的冷笑,更多是感到喜悦的真心。他的真心不是以一种天真的形态表现出来,约瑟夫的真心和讥讽存在于只能展示一面的球体。
言语是武器,也是盾。约瑟夫的言语伤害萨贝达,也在保护约瑟夫自己。他的心是糖,被包裹在扎手的语言的银锡纸里,映出的每一面都是萨贝达,剥开锡纸后的真心甜蜜而酸涩。但萨贝达从未想到那是糖,他把约瑟夫的心当成了镜子碎片。
他甩开了约瑟夫,独身跑进巷子里。这不是个好办法,毕竟他们,抹去嘴角的血痕,他看到王女眼神中的轻蔑,她得逞了,他是一头被驱逐的羊。
在众人的指责和谩骂中,他扭头,手上缠着鲜艳的领带,他跑走了。与其说逃,不如说找个清净地方,奈布·萨贝达从墙上跳下,来到一处草坪边。毗邻森林的草坪,往往有野兽出没,但这里很少有学生活动的痕迹。他不怕他们,他只是想少惹麻烦,他可承担不起退学的后果。
随后回应他的是身后的一声轻笑。萨贝达扭头,看到那人发后的黄色蝴蝶结,不禁皱起眉头,“纪检部的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可没有学生。”
那人眨了眨眼,“纪检部?我们学校有这个部门吗?”他问。
“少装傻,”萨贝达冷哼,“摄影部只是一个幌子。”
那人却笑了,他举着手中的摄影机,冰冷的镜头对着萨贝达的面孔,像那人藏在镜片后真正的目光,“虽说是这样,但我们的目的是保护学生的安全……”
“这学校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萨贝达环顾四周,“一个、最接近野兽的地方。”
“这只是于你而言,”男人说,“‘黑羊’,未必是只羊。”
这就是奈布·萨贝达和克劳德·德拉索恩斯不怎么愉快的初遇。阳光如同恩典一般洒在德拉索恩斯白色的头发上,像极了一坨马路边上晒干的狗屎涂了金油。
他站在阳台边,吐出几缕烟雾。
“不许乱抽烟。”身后传来声音。
萨贝达不情愿地把烟掐灭,那缕烟魂在他指间断弦。他扭头,“你是灰尘?怎么哪里都有你?”他的脸上带着洁癖式的厌恶,那支烟被狠狠地捏着。
“一只爬上栏杆的小老鼠,”克劳德说道,“小小的嘴里吐出燃烧的气雾,我坚信吸烟是一门巫术,吸进去的是烟草,吐出来的人的灵魂,每当一根烟燃尽,人就会解放一部分灵魂。”
萨贝达听着他说话,眼睛却瞟向别的地方,楼底丛凋零剥落的花,正好能撑起一个下坠的人,他又看向克劳德,对方的微笑饱含轻蔑得意。
“你在看楼下的风景吗?”克劳德问他。
“是啊,”萨贝达把熄灭的烟扎在克劳德手上,“我且在想,要怎么把你推下去。”
克劳德没有接他的话,趴在栏杆上,“发明阳台的人,是个天才。那突出的一部分,像身体里拱出的畸形,美丽的畸变,为花朵提供生长的空间,承受住一方香气,半杯缱绻。”
“你知道我需要什么,萨贝达。”克劳德笑吟吟地看着他。
萨贝达沉默不已,他的眼神中带着迟疑。
“我想着阳台能承受得住如此浓重的杀意,想必也能承受住如此轻飘飘的一个吻。”
也是。萨贝达想。
他靠了过来,克劳德的发丝刮到他脸上,他的吻冷得像钢片,爱情的意义被切割了,碎在他的嘴巴里。
萨贝达尝试忽略那股热气带来的不适,他不满地撇撇嘴,克劳德的吐息仿佛还黏在他的嘴唇上。
“凑近点,不然我看不见你。”克劳德掰正他的脑袋,仿佛萨贝达是一座胸像,吐息朦胧了克劳德的镜片,他更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