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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佣蚀心(第2页)

“你对于爱比起报恩更像是索命的。你把我的手都捂冷了。”雨水描过他的手腕,在约瑟夫的手上转了一圈,他们的皮肉凉丝丝地贴在一块,严丝合缝,萨贝达可没察觉约瑟夫的手比水还要冷。

约瑟夫开了门。屋内很陈旧,一张木桌和几张椅子,雨竟没有滴到地板。里边有一股淡淡的草药气味,可萨贝达找不到任何草药的影子。

“屋内有柴火,你自己烧水,脏衣服就放到一边的木盆去。”约瑟夫把他推到另一个房间去,然后点燃油灯。他才看清约瑟夫的头饰:一条倒挂的蛇连着一只坠落的鸟,蛇咬鸟的尾巴。莨苕叶点缀整个头饰,混着几朵鸢尾。

约瑟夫在客厅,但并没有点灯。雨滴敲打窗户,萨贝达把柴丢进火里,他觉得手暖了一点。他才开始细细回味起约瑟夫那番话,感觉连未烧火的木头都在发烫。他知道约瑟夫在用那双影沉沉的眼睛盯着房间里微弱的光亮,那双眼睛是死去极乐鸟乱糟糟的羽毛活跃的斑点。等水冒起了小泡,他把水倒进大桶里。水温刚好,是他能接受的温度。

窗外的雨珠缀着窗户。萨贝达却找不到自己的衣服了。灯影有一瞬晃动。约瑟夫抱着空空的木桶,出现在他面前。

“我衣服呢?”他问。

“衣服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留下来。”约瑟夫说。

“我光着身子回去。”萨贝达说。

“这可由不得你,”约瑟夫又笑起来,灯光染黄他半个面孔,银饰散发着黄金的色泽,他看起来像条无害的黄金蟒,却说着,“我要往木桶里撒盐、在下面点火,然后把你掐死,最后煮了吃。你下不下来。”约瑟夫手上拿着张布。

他弯着滴水的身子从桶里站起,约瑟夫把他整个人包住,露出半个头来,又抱来一套黑蓝色的衣服。“等会来二楼找我,我在房内等你。别想走,我可以听到楼下开门开窗的声音。你不会打算让我们两个今晚都睡不好吧?”

他摇头。只待一晚。萨贝达心里想。

他踩上楼梯时,才察觉到雨停了。硕大的雨珠挂在叶子上,宛若少女耳上的珍珠。明洁月光踩着水滴,裙纱挂在叶间,叶子闪闪发亮,他想起约瑟夫银饰上的花。他推开了门。

约瑟夫摘了银饰,披着一头长长的白发,他示意萨贝达坐在他旁边。

“过来,我给你梳头。”银梳在他手中发出叮当响声,喇叭状的银筒相互碰撞,梳面三只鸟,梳背十一朵银花,头发被拢在他掌上,梳齿没过棕发,约瑟夫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摩挲萨贝达的头皮,他太累了,顺着约瑟夫的动作躺在对方的膝盖上,月光如流水,水色梳进他的头发里。细齿浅浅啃啮后颈,约瑟夫躬身,那缕头发盘蜷在萨贝达的鼻尖上,他舔那双半睁半合的眼睛,宛如翠凤蝶扑闪着翅膀惊掠绿色的湖,安心睡吧。萨贝达只会当作梦里有雨水滴进他的眼睛里。

“萨贝达,我们是两弯尖尖的月亮,相互拥抱一弯会刺伤另一弯。你在天上,我在水面,我永远看着你。你是月弯,也是扎人的糖果,零零星星的你落进我滚烫的胃酸里,在我怀里,你永远是星星。萨贝达,我的父亲是法国人,我的母亲是苗女,我的父亲抛下母亲,我的母亲将他蛊杀。因为同心蛊的副作用,我的母亲不久后也离开人世。她没告诉我的姓,她只告诉了我的名。我由族人扶养长大。他们只叫我‘云螣’。”风把他的絮语吹散了。

萨贝达醒来时已是午后,明净透亮的天,淡蓝色的,泛着太阳的光。那层墨色消失得无影无迹,也许是脱落到水里去了。这是他如此怕水的原因。水永远是深黑的、令人恐惧的,水底有食人的影子,水会把他一口吞下。

他梦见有条蛇缠着他,冰凉的舌头舔他的眼睛,分叉的舌头拨他层层睫毛,蛇说他想吃他的眼睛。萨贝达挣扎着想要醒来,这梦境与雨夜一般粘稠潮湿。他醒来时头发汗湿一片,约瑟夫坐在他身边,盯着他的眼睛。

“你醒了?我们去摘蓝莓吧。”他盯着他的眼睛笑。他像是失了半个魂,一双眼睛惊惶地望着约瑟夫。

他又拿出那把银梳,细细在他棕发上划过。约瑟夫把两只飞鸟别在他耳朵上。

“这是你自己打的耳洞?”约瑟夫问。

“出生便有的。”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约瑟夫哼笑着。

颈饰被套进他脖颈上。萨贝达在一瞬间感受到窒息——一副小巧的颈饰,一双白色的手环着,指甲尖长,像是要把他掐死!

约瑟夫的手放在他肩膀上,他已分不清哪个是他的手。两条蛇的嘴停在蝴蝶的翅膀上,周围点缀着莨苕叶,和约瑟夫一模一样的花纹,下方垂着几个长命锁。这样的银饰挂在他胸前。但他认为约瑟夫没那么好心。

沉甸甸的头饰,一只巨大的孔雀,雀羽上的圆点斑纹被颜料涂蓝,像很多只蓝眼睛睁着闭着。几只鸟儿衔着莨苕叶,停在杜鹃上。他以为他会不习惯这沉甸甸的银饰,“你的头发太短了,”约瑟夫在他耳边说,“再留些日子。它就长了。”他的两只手被套上两个银环子,一条蛇把两圈银丝缠起,吐出分叉的舌头。

“我最终还是要回去的。”他说。

“回去吗?”约瑟夫笑道,“可是你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回哪儿?”他问。

“这里就是你的家啊。萨贝达。”镜子里,约瑟夫的手环上他的脖颈。

他随约瑟夫走在路上,雨水为叶染上了一层新绿,他发现所谓“苗寨”不过是个荒村,一条小路旁分布着几个木房,其余的都是树、草与天空。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他问。

“不。不是的。”约瑟夫微笑,“以前这里有很多人。但他们都搬走了。”

奈布听到一阵欢笑,泼墨似的苗女们成群穿过木桥。等他再定睛一看时,她们消失了。桥上只剩一个人,他有一头长长的棕发,身上的银饰与奈布身上的大不相同。他们穿得一模一样。那人掉下去了,直直地坠入水里去。

萨贝达捂着嘴,感到一阵窒息。他看向水里,里面却没有了人。约瑟夫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我们去摘葡萄。”刚才说的是蓝莓。

一间小屋的窗内的老人发出一阵叹息,在约瑟夫瞪了他一眼后,将窗户锁紧。

他领他来到蓝莓树下。枝头上缠满密密麻麻的红线,从一头到另一头,从一根到另一根。约瑟夫从叶子里摘下一捧蓝莓。它们滚到约瑟夫手心上,像一堆骨碌碌的眼珠。

“蓝莓外包裹的白霜,是果粉,也是果糖。”约瑟夫说,“它很甜吗?”萨贝达问,“当然,”约瑟夫突然凑近,他的睫毛几乎要扎到萨贝达的眼睛里去,萨贝达愣住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你可以试试。就是现在。”约瑟夫轻声笑道,气息的波纹涌进萨贝达的呼吸里,一波接着一波。萨贝达的气管像开了花,他的肺是一丛粉粉的小桃林。

“吃。”约瑟夫捏着一颗蓝莓,推进他嘴里,几乎是自然而然的,而萨贝达显得有点窘迫,他不得已张开了嘴,又怕自己的牙齿碰到他,所以伸出舌头,接住约瑟夫的果子,对方却像有意逗弄他一般,指尖往里推了推,点到他舌心上。

他又给他塞了一颗蓝莓,接着是,如流星一般落到地上,挤进土里腐朽死亡。

起奏,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失踪,就像被击中的死囚一般一个一个倒下。他们赢了,他们活下来了,他们才是幸存者。他们的笑容被挂在墙上,他们永恒不朽。

乐曲的过渡,音调的转变。墙上的人们微笑着看我,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是不死的。但是,但是呢,他们不能活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惊慌地跑出门外,随后撞进百合花的怀里。他抱着一捧百合花,发丝还衔着水珠。我们的对话十分奇怪,我问: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啊。”他说,我们像一对久别的情人。我有种惊悚的强烈预感。就像面对画中人走出来的那种恐惧。

他长得极为俊秀,半阖的双眼里显露出一种不问世事的漫不经心。他的食指卷起百合花瓣,说着:“你的头发就像百合花瓣一样,好看。”

好看!我大笑,一位男子也是可以用好看形容的吗?我长得好看,却过得难看极了。“就像将死之人的花白头发一样!”我说着。

他惊讶地望着我,似乎我的言行使他睁开了整双眼睛,又好像不是惊讶,倒像一种苏醒。他笑了,瞳孔收缩,嘴角翘起。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兴奋,有如猎犬闻到生肉的气味。

“死?”他说。这个音节在他喉咙里拉得很长。“你怕死吗?”

怕!我的心在不停地摇荡着。他的声音如同一柄剑。“你不害怕死吗?”我反问他。

“怕死的人会死,不怕死的人也会死。死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只是意识在黑暗中睡眠了一样……‘永恒不朽’是人类文明的产物!与自然发展无关!自然创造这个世界不过是使其循环而已,它没有想到人类会建立自己的文明,会有违背自然规律的想法……会选择让自己的生命停滞不前……”

“对人类来说,违背他们意志的东西不该存在,对自然来说,违背其规律的人类才是要抹消的事物。对不对呢?”他弯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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