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用不着他开口,奶奶叹了又叹,径直收拾了东西坐上轿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一句都不肯多说。
奶奶有了行动,一切都好办了,胡刘氏第二个上了轿子,第三个轿子稍微有点争议,胡长宁抵死不上,要让给秀秀,秀秀如何肯,最后还是苏铁出来圆场,秀秀带着毛毛一起坐轿子以便照顾。
忙乱一气,终于得以成行,胡小秋和两个汉子在墙角和屋子里转了一圈,看来做了不少埋伏,以防盗匪。
苏铁早就听说湘潭胡家的林林总总,见到这个阵势,不得不承认,大家族到底是大家族,如此妥帖周到。把沉睡不醒的毛毛和秀秀放上轿子,苏铁前前后后走了一圈,突然有种错觉,他跟胡家,跟这栋公馆的缘分已尽,这一走,也许就是永诀。
在黄昏明暗的光影里,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眸中一片赤红。
衡阳有东西两站,往南走的坐粤汉路车,往西走的坐湘桂路车。六月十八号,方先觉和顾清明又一起过来视察,车站连续多日超负荷运转,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凄惨景象,大人的哭喊和孩子的嘶嚎此起彼伏,满地挤落的行李和垃圾,满地屎尿,人们不顾危险,在路轨旁守候,等待列车到来。
顾清明跟辎重团派出帮助转移百姓的一个副连长寒暄两句,挥手让他赶紧去做事,走回车中对里头闭目养神的方先觉轻声道:“还
要半月的样子才能疏散完!”
“加快速度!”本已呼吸匀长的人立刻做出回应,挥挥手道,“形势不等人,让他们加派人手!衡阳一定要空城!”
列车带着凄厉的声音进了站,顾清明远远看去,只见一瞬间车顶上已经爬满了人,车顶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车厢内了,顾清明满心不忍,钻进车里徐徐离开。
工事仍然在加紧修筑,即使组织撤离,百姓捐献木料石料的仍然络绎不绝,并不见战前的紧张气氛,请来的民工跟他们大声开着玩笑,有的匠人还嫌民工做事不稳当,捋着袖子就下场帮忙。
顾清明看得眼热,低头看着掌心的厚茧,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那一张张笑脸。车子走了一气,方先觉打个盹醒来,恰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示意司机停车,拍拍顾清明肩膀,轻笑道:“你家小舅子!”
顾清明不禁有些恼火,那家伙老毛病还没改,哪里像个做正经事的样子,整天满城乱钻,上蹿下跳,一是生怕不知道别人不知道他是顾清明的小舅子,二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跟顾夫人是双胞胎,真不知道他得意个什么劲!
方先觉笑道:“这长沙小哥还真是好玩,对了,还没恭喜你呢!”
“谢谢!”顾清明腰杆一挺,豪气顿生,也是做爸爸的人了,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小满正在抬木料,这些都是上好的杉木,看着真是喜人,他一边走一边
夸还一边直唤心疼,一起抬的中年汉子不耐烦了,冷冰冰甩下一句,“我们捐的都不心疼,你嚷什么嚷!”
小满这才想起他是竹木板业同业公会的副会长,登时没了言语,放下东西准备溜,正好看到顾清明的车子,乐呵呵跟他们招手,冲过来用大家都可以听到的声音笑道:“姐夫哥,是不是来接我回去的呀?”
顾清明差点一拳头砸过去,咬牙切齿朝他使眼色,小满看到方军长,那还了得,眼睛一亮,笑得跟朵花一般,只差没拿个喇叭在街上吼,“方军长……大哥!什么时候去我家吃饭!我奶奶一直在念叨你呐!”
顾清明被他气得倒没了脾气,赶苍蝇一样挥手轰人,“你瞎跑什么,快回去看着湘湘,别让她累着!”
小满炫耀完毕,自然知道这人不是那么好惹,给他像模像样行了个军礼,拔腿就跑,引得顾清明好一阵低声咒骂。
方先觉扑哧笑出声来,“别生气,他还是孩子心性呢!”
顾清明尴尬地笑,在心里把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穆骂得狗血淋头。
“赶快把弟妹送走吧!”沉默半晌,方先觉突然幽幽说了这么一句,再不曾开口。
顾清明也是许久才反应过来,虽然那句“她不肯走”已经到了嘴边,最后出口的却是另外两个字,“明白!”
车行到中央银行,方先觉自行下了车,示意他先安排好一切,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
去。事不宜迟,顾清明迅速调转车头,风驰电掣般来到住所。
算来湘湘怀孕已近七个月,只是一直奔忙,营养跟不上,肚子根本看不出来,小满带着一身汗水飞扑而入,腆着脸凑到她腹部,自然什么都听不到,顺便在她衣服上擦了擦脸,湘湘哭笑不得,作势要掐他脖子,小满伸出舌头装死,嗷嗷叫得惊天动地。
正在闹腾,小穆装腔作势的咳嗽声唤醒了两人,小满猫到窗户边一看,撇撇嘴道:“气死他!”
湘湘无奈地笑,这小满简直生来就是克顾清明的,两人斗来斗去,没一天消停。见顾清明脸色不太对劲,她摸摸肚子,迎上前去,柔声道:“不要紧的,我身体好得很,晚一点走也不怕!”
“都说回长沙啦!”小满还没死心,愤愤不平道,“湘湘,你别听他爸爸的,哥哥带你回长沙,吃香的喝辣的,家里肯定会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回什么回!长沙陷落了!”顾清明忍不住了,冲小满低吼一声。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小满只想得到伸手扶住湘湘,张了张嘴,拼命想说什么来调节气氛,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说,甚至连湘湘几乎用五指勒进自己手腕的疼痛都无法察觉。
顾清明何尝不是揪心地疼,上前拥住两人,颤声道:“真的,今天清晨,岳麓山失守,长沙没保住!”他咬牙切齿道:
“那些蠢材,我们苦苦守了那么多年,他们随随便便将长沙送了人,通通该死!该死!”
确实该死,湘湘和小满面面相觑,湘湘只觉眼前的脸颠来倒去,只能将全身的重量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分担,紧紧地闭上双眼,泪水潸然而下。
小满瞪圆了双眼,心中一时冒出无数个念头,仿佛有杆秤在长沙的亲人和靠在自己肩膀的妹妹之间反复称量,准星滑来滑去,根本不知道无法选择。最后,还是顾清明帮他做了决定,“小满,收拾东西,马上送她走!”
到底跟从顾清明多年,屋外的小穆咬了咬牙,拔腿就走,很快就跟衡阳飞机场的同僚联系上,安排好一切,只等两人出发。
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响起,真正让人惊心动魄,顾清明接过电话,没听两句就满面狰狞,额头青筋暴跳,从那头怒吼道:“这个时候还想要金条,做他们的春秋大梦!让他们通通去找老蒋要,看他给不给,一群王八蛋!一群没廉耻的东西!”
摔上电话,他立刻拨了个电话给军部,按捺着怒火,冷冷道:“你跟方军长说,这件事我来出面,办不好毙了我!”
那边似乎在赔着笑哼哼哈哈,顾清明啪嗒挂掉,又拨了个电话,牙齿磨得嘎吱直响,冲那头挤出无比森冷的一句,“我军要求调拨武器弹药,衡阳管理后勤的官员跟我们要条子,你自己看着办
!还有,我的命抵在这里了,你要是亏待我的妻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湘湘身体晃了晃,栽倒在小满的怀里,小满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显然被这事给弄糊涂了,嘴巴张得老大,却什么也不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