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说完,他自己也受不住了,把脸藏在膝盖中间偷偷地哭,胡刘氏扶着椅背起身,慢腾腾挪到刘明翰的房间,看到秀秀正在箱子里埋头翻东西,突然有些心虚,讪讪道:“秀秀,饭做
好了吗?”
秀秀轻轻应了一声,把一件崭新的衬衣放进蓝布包袱里,把鼓鼓囊囊的包袱系上,怅然笑道:“姐夫跟我哥差不多高,只有他的能穿。”
她如此坦然,胡刘氏反倒说不出话来,秀秀将包袱塞到她手里,又一头钻进厨房,胡刘氏左思右想,还是跟了进去,秀秀回头淡淡笑道:“妈,让小满回来吧。说起来是我不对,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跟他这么计较,弄得你们都那么难过!”
胡刘氏平素讷于言辞,此时更说不出什么,忍着针扎一般的心痛匆匆离开。
小满也不嫌麻烦,一连跑了几趟,给湘湘送饭、送衣服、送洗漱用品、送鸡粥。等他把小穆带回来休息时,胡长宁听到消息,也带着毛毛回来了,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既怕吵到病人,又担心女婿,在院子里抄着手转悠半天,还是吃饱喝足的小穆一句话解决他的难题,“他吃完粥精神好多了,跟湘湘有说有笑呢!”
小满再次变成车夫,载着胡长宁往医院赶,一路上两人犹如陌生人,无人开口,小满满心忐忑,生怕他又赶一次,那自己再也赖不下去了。
好在胡长宁并没赶人,到了医院还让他一起去,小满心花怒放,跟在他身后走起路来都有点飘飘然,若不是许久没洗澡,又出了几身汗,浑身臭烘烘的,倒也有了以前的风流倜傥模样。
到了病房门口,苏铁正拿着X光片
子匆匆而来,两人点头算是招呼,苏铁径直走到顾清明身边,指着片子给他看,似笑非笑道:“顾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顾清明哪里看得懂,湘湘凑上来仔细瞧瞧,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禁笑了起来,“子弹偏离不到一公分就到心脏,淤血也排得很干净,只要两个伤口收了就好了。”
顾清明笑眯眯道:“我都说嘛,阎王爷不敢收我!”
苏铁拿过片子,跟他握了握手,淡淡道:“没事就好,刚才可把你夫人吓坏了,我先跟你道个歉,刚刚我太着急,打了她一下,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湘湘这才想到刚才的事情,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低着头讪笑。其实,她也搞不明白,明明是他落井下石和动粗,为何倒是她自己尴尬。不过,经过这次,她对苏铁又有了新的认知,这确实是正人君子,话说得不好听,医术和医德却都同样地让人钦佩。
顾清明又不是瞎子,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如何看不见,有他这一句,心里的疙瘩终于消除了,用力和他握手,连声道谢。
胡长宁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难抑兴奋,笑容满面地打听要怎么治疗,湘湘拍着胸脯笑道:“放心放心,有我在呢,包你不用七天就能出院!”
苏铁看得刺眼,嘴角一勾,拿片子去拍她脑袋,“你就不怕我找颗子弹再塞进去!”
湘湘一个趔趄,被人猛地拉开,摸着脑
门左看右看,傻了。
走出病房,苏铁显然有些步履蹒跚,背脊也佝偻许多,毕竟做了多台手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院长疾步走来,在他肩膀拍了拍,笑嘻嘻道:“辛苦了,你快回家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来吧,明天还有一批伤员呢。”
苏铁不是蠢人,有心留下来,自然场面上的工夫也做得出来。两人寒暄一阵,院长匆匆走了,胡长宁从一个柱子后闪出来,赔笑道:“苏医生,谢谢你!”
“胡叔叔,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叫我小苏。”苏铁含笑应着,没有回头。
胡长宁连声称是,又唤了声小苏,一时尴尬得开不了口,倒是苏铁微微一笑,落落大方道:“胡叔叔,别往心里去,那件事我们就当没提过,成不成?您看,我在世上无亲无故,您要是不嫌弃,就认了我做干儿子,以后家里人要是有个小病小痛的也可以随时找我。”
胡长宁正求之不得,笑道:“既然做我的干儿子,以后胡家就是你家,以后有空我带你去乡下钓鱼打野兔子,山里野味真是顶呱呱的,你一定会喜欢!”
苏铁眯着双眼看着地面,满面笑容,仿佛是在想象美好的前景。胡长宁当他太累了,无力开口,不由分说招呼小满过来送他回去,苏铁懒得争辩,脱下白大褂放回去,跟着小满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一个瘦小的男子正在四处张望,守卫满面警惕地盯着他,如
临大敌。看到小满,他眼睛一亮,大叫一声,小满停下来愣了一会,笑道:“原来是小陈哥,怎么跑到医院来,你们家谁病了么?”
小陈直摇头,嘿嘿笑道:“我刚在警察局办事,听说顾大哥进院了,赶紧买了东西来看看,这不,我还不知道地方呢!”
苏铁本来已走到前面,回头冷冷道:“病人失血过多,正在休息,不能打搅,请回吧!”
“哦!”小陈有些丧气,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小满,让他带回家,笑嘻嘻道,“跟奶奶说,以后有机会我再去看她老人家,现在我跟薛大哥的同事接了不少事情做,忙得很呐!”
小满正愁无处发挥作用,连忙打听,小陈神神秘秘地四处张望一气,摇头道:“以后再跟你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小满气急,笑着捶他一拳,踩上车去载苏铁,一路还吹着口哨,要多得意有多得意。苏铁看着好笑,在他背上捅了捅,低声道:“你刚才跟那小子说什么?”
小满还在愤愤不平,“他以前是跟我姐夫混的,现在通过我姐夫以前的关系做生意,看样子日子好着呢,还不肯帮我,忘恩负义!”
苏铁又来了一拳,这一次用了几分真力,小满嗷嗷怪叫,差点摔倒,下来气呼呼地瞪他。苏铁丝毫不受他威胁,正色道:“你这笨家伙,除了贩烟土,还有什么生意见不得人。听你哥的没错,这人眼神不正,别来
往!”
虽然挨了打,小满知道他是真关心自己,心里倒是暖烘烘的,嬉皮笑脸地又上了车,抻直了脖子长吁短叹,“要是我变成个女的该多好啊,变成女的我肯定比湘湘还要漂亮,那真是人见人爱,也没人管我做不做事,说不定还可以嫁给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话音未落,苏铁骨子里的某种阴险性格冒出头来,迅速把他拉下来,踩上车扬长而去,留下他暴跳如雷。
“大哥,不好了,余程万被捕了!”小穆话音刚落,人还没走进来,只听什么落了地,发出清脆的巨响,不由得脚步一顿,朝墙根边慢慢挪,准备立时闪人。
湘湘这半个月在家里和医院两头奔忙,哪里有空关心前线的事情,只知道常德丢了,又被夺了回来,就是在这个余程万手里丢的。她从厢房出来一看,就势来捡地上的杯子碎片,随口道:“城没守住,自然上头会找麻烦,你何必发这么大脾气,伤才好啊!”
“闭嘴!”顾清明连茶壶都砸了下来,怒喝道,“你懂个屁!余程万是虎贲的英雄,从淞沪一直打到常德,屡建奇功,这一次常德守了多久,你知道吗!一个师八千多打到剩下五十多,上头看到了吗!虎贲差点打光覆灭,上头难道一点也不关心!一个小小的常德,日军动用了多少兵力多少恶毒的方法,你让他们怎么守,上头难道都瞎了眼!”
他悲
愤难平,一拳砸在梧桐树上,手上丝丝渗出鲜血,呜咽道:“明明是解围,却成了打援军。情报工作一塌糊涂,各军策应一团混乱,我师只剩下三百多,连孙师长也殉国了,上头却还要胡乱追究责任!那么多牺牲的将士,那么多,怎么交代,怎么跟他们交代……”
在胡家养伤多日,大家还是第一次见他发作,不知道如何劝说,湘湘垂首而立,手上被割了一道血口,竟也不知道疼,呆呆看着血一滴滴落下来,渗入泥土。
苏铁下班回来看到的就是这般情形,他的推门声惊醒了墙边的小穆,小穆为难地挠挠头,凑过来捡碎片打扫院子,不时小心翼翼看顾清明一眼,一副随时要跑的架势。
苏铁径直找出药箱,将湘湘拉到一旁坐下,为她处理好伤口,又细细包扎起来,简直是故意气顾清明,平时两分钟可以做好的事情,他非得磨磨蹭蹭做半小时。
顾清明怔怔看着干干净净的地面,将某些奔腾翻滚的情绪一点点压下来,良久,长叹一声,瘫倒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仰望天空,心中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