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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2页)

小满突然爬起来,在队伍前方疯狂奔跑,一直冲到祠堂,将祠堂虚掩的门一脚踹开,将衣服脱下来擦案头不存在的灰尘。胡大奶奶亲手织的最结实的布,没几下就擦出了破洞,他把衣服一丢,又转头冲出来,将门敞开固定,一脚跨出高高的门槛,正碰上

人们迎面而来,再也支撑不住了,在柱子边扑通跪下,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

人们鱼贯而入,将匾高高放在案头,鞭炮已经放完了,整个山村突然死一般的静寂,而后,女人的呜咽声似被压抑多年,轰然而起,由远及近而来,在天空织成带着刀锋剑光的网。

薛君山拄着拐杖跨出来,正对上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不觉呼吸一窒,朝她遥遥伸出双臂,湘君不进反退,对他慢慢摇头,满脸痛楚,薛君山竭力维持一个淡淡的笑,用哄孩子般的温柔语气道:“湘君,是我啊,我回来了!”

“我的乖孙子啊……”胡大奶奶在两人扶持下跌跌撞撞而来,嚎啕不已。湘君定定看向祠堂内,神情有一丝恍惚,而后似乎做出什么重大决定,茫茫然地笑,扑入薛君山的怀中。

薛君山一口甜腥吞入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什么也说不出来,死死地将她箍在怀中,一步一停将她拉到一旁的台阶上坐下,见小满木然看着这边,向他递个凶狠的眼色过去,小满看得目瞪口呆,心头疼痛难抑,哭都哭不出来,一下下用脑袋撞柱子。

有胡大爷亲自出面指挥,灵堂很快搭建起来,长庚立刻挑拣出湘水三兄弟的唯一一张合影放在案上。一会,湘宁从湘潭赶回来,怯生生地抱着父辈三人的合影出现。胡大爷泪如雨下,将镜框接过来,擦了又擦,和湘水兄

弟的照片放在一起。

湘宁和长庚面面相觑,悄然松了口气,胡大爷一直反对儿孙参军搞政治,这几个根本不准进祠堂,无论谁来说都不管用,没想到事到如今,会有这么惨烈的转机。

有胡小秋主持大局,胡大爷算放了半个心,把事情交代下去,接过胡小秋递上来的烟袋锅子,游魂一般走到旁边的小花园,脑子里空空荡荡,怎么也不敢承认这个事实。那么多的男儿出去,没有一个回来,这个乱糟糟的世道,到底有什么办法才能保住胡家剩下的血脉?鬼子已经逼到家门口,他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

顾清明和赵子立循着烟雾找来,胡大爷眼皮都没抬,吧嗒吧嗒闷头抽烟,顾清明正色道:“大爷,节哀顺变!”

他是用长沙话唤的名字,赵子立有些愕然,转而想到他们的关系,在他肩膀拍了一记,对胡大爷抱拳道:“这次打得很惨,我们要回去开会检讨,就不多叨扰了,您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胡大爷在地上用力敲敲烟袋,冷冷道:“长沙株洲都被占了,你们打的什么糊涂仗,确实应该检讨!”

赵子立满脸尴尬,转头就走,顾清明轻声道:“大爷,把匾挂起来吧,湘水真是好样的,这是薛总司令听说后亲笔所题,他的英雄事迹以后会载入史册!”

“挂他做什么,难道还嫌我胡家死的人不够多,亏你们想得出来!”胡大爷头也

没抬,闷闷道,“你不用送匾来我们也会打鬼子,别忘了,这是曾剃头的家乡!”

顾清明无言以对,挺直了身体站了一会,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拉越长,只觉浑浑噩噩——自开战以来他就一直没清醒过,整天犹如在噩梦之中,他也不愿意醒来面对日日攀升的数字和惨烈的战况。

他们确实打的是糊涂仗,几支主力部队被日军追着打,打得七零八落,长沙和宜昌两个战场,一个是最精锐的两个军都赔上的惨败,一个久战无功,伤亡惨重,整个指挥部,从薛岳到底下的警卫,无一不是灰头土脸,即使如此,还要强颜欢笑在报纸电台上频频露面,大肆庆功。

什么“湘北大捷”,那只是骗老百姓的把戏,他明白上头的意思,抗战到了现在,国际上需要“大捷”,百姓需要“胜利”,连中国各地明里暗里的军事力量也需要,与其说需要胜利,不如说是需要苦撑下来的信念和勇气,这场战争,我们决不能投降,决不能输!

在军中历练几年,他终于知道当初的踌躇满志是多么可笑,难怪父亲不让自己上战场,他当炮灰人家还嫌个头小了。长沙两次会战,死伤十多万,杂牌军且不说,连蒋某人的王牌军也打得七零八落,这些残兵败将怎么去跟装备精良的日军打!

久无声响,胡大爷抬起头,斜眼看到他的满脸颓丧,心头更加烦闷,冷冷道:“

打输了不怕,怕的是连打都不敢打!你自己说说,你们那么多军队,到底真正硬碰硬打过几场仗,别拿冠冕堂皇的那套来骗我老人家,日本鬼子从拿下东北直到打到长沙,他们花了多大力气,我以前听说东北人凶悍,要真的凶悍,能让鬼子轻易占了,让那些狗杂种横行霸道?”

关于战局,顾清明有千百种解释,此时此刻,却一种也说不出口,看着自己脚尖,愣怔无语。

隔壁香烛纸钱烧得正急,烟雾袅袅,胡大爷默默抽烟,满脸沟壑纵横,愈发显得满含苦楚。一会,他放下烟袋,用满怀悲怆的语调哼唱道:“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湖南自古称山国,连山积翠何重叠……”

乍一听,顾清明颇为惊诧,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候老人家会有闲心唱歌,不过,他很快释然,因为早就知道湖南人爱热闹爱唱,而且唱歌很有一套,给老人送终要唱,称为唱夜歌,成亲时要唱,生了孩子“做三周”也要敲锣打鼓吼两嗓子,至于乡土的花鼓戏更是人人都会来上几段,逢年过节大户人家还会请花鼓戏剧团下乡演出,虽口口声声说演戏的疯子,做戏的傻子,还是老老少少看得如痴如醉。

即使老人家用的是土话,顾清明还是听懂了,此为湘潭才子杨度的一首《湖南少年歌》,老人家看来十分熟悉,一个字也

没唱错。

“民族精神何自生,人身血肉拼将死”,“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顾清明突然听懂了老人家要说的话,再一次深深鞠躬。

赵子立在门口轻咳一声,顾清明终于回过神来,戴上帽子慢慢走向门口。胡大爷突然起身,佝偻着背脊相送,负手拎着烟袋锅子,不远不近地跟着,沉默如远处山峦。

走过晒谷坪,走过田埂,绕到水塘边,走上开满野菊花的小路,一行人犹如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霞光愈发绚烂,铺天盖地而来,似要将人间换个颜色。

回到村口,顾清明停住脚步,回头远眺人头攒动的祠堂,胡大爷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胸口剧痛难耐,哑着嗓子道:“你跟湘湘的事情赶快办了吧,到时候到乡里来办酒,乡里热闹些。”

赵子立朗声笑道:“是啊,你一到长沙就惦记上人家妹子,只是光听你念叨,跟你一起到长沙的小刘娃儿都能扛枪了,你到现在八字还没一撇,真是急死人!”

顾清明讪笑两声,率先坐进车里,浑身悄然瘫软,一直等候的小穆连忙坐直了身子,以前所未有的端正态度做最后的告别。

出乎意料,赵子立也钻进来,车门一关,立刻正色道:“小顾,且不说你有没有带什么私心,事情确实应该这样办,我马上交代下去,这次嘉奖的范围扩大,英勇杀敌而牺牲的战士由各级地方官员前往家中

拜访慰问,态度尽量谦卑一些,打了这么久,其实民众最需要安抚和鼓励!”

良久,顾清明轻轻应了一声,终于由最炫目的一道霞光染红了双眼。

目送一行人离开,胡大爷犹如被人掏空了整个身体,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来到他的身后,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他并未回头,慢慢挺直了胸膛,推开那只手大步流星朝祠堂走去。

“大伯!”胡长宁只得开口,“请节哀,湘水是个好孩子,没有为您丢脸!”

胡大爷转身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长宁,我年纪大了,身体不行,晚上你跟小满守灵吧,唱夜歌子你会不会,不会的话听我唱几句,叫上小满一起学,你不会不要紧,小满一定要早点学会,明白吗?”

早点学会,无非是为了战死沙场的一个又一个亲人送行。胡长宁一颗心痛不可抑,哪里敢说个不字,连忙点头应下,默默跟在他身后回到祠堂,恨不能就此沉睡在这美丽的山岗,再也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

吃过了简单的晚饭,暮色很快将天地笼罩,浓黑的天幕后透出熹微的光亮,在满村的灯火通明中完全被人忽略,人们齐聚在祠堂,四邻八方的人都闻讯赶来,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提着纸灯笼,有的提着马灯,有的干脆摸黑而来,大家径直来到祠堂拜祭,即使人群川流不息,村里仍然十分静寂,只有隐隐的呜咽在风中飘

散。

当锣鼓响起,连呜咽也被压抑,胡大爷今日亲自上阵,扯开嗓子就唱:“胡家湘水才十八,面皮薄胆子小,真是让大家笑话。湘水这孩子有点好,不哄不骗勤劳肯干,随便哪个都能使唤……”

胡大爷一句一哽咽,引得底下呜咽又起,唱了一气,他终于精疲力尽,垂着头将锣鼓交给胡长宁,胡长宁喉头堵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推小满上阵,好在小满幼时在他监督下背了许多文章,第一个就挑了《湖南少年歌》来唱。一篇接一篇唱下来,小满很快融入这个氛围,加上自己的一些即兴创作,真情流露处,让众人唏嘘不已。

天色发白之时,今夜的仪式终于告一段落,不等小满收工,朱沛跌跌撞撞从村口跑来,将一封信交给胡大爷,满面仓皇道:“追不追?”

小满猛地清醒过来,扑上来将信抢过去,只扫了一眼,拔腿就跑,胡大爷大喝道:“拦下来!”

两个青年迅速闪身挡在小满面前,胡长宁已然明白一切,扑通跪在祠堂正中,咚咚咚地磕头,胡大爷慢慢踱到小满面前,满面肃然道:“他们能去,你不能,你是我胡家最后的希望!”

唱了一夜,小满已完全说不出话来,梗直了脖子,朝长庚和湘宁离去的方向发出凄厉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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