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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4页）

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游到柳树前，田立业已是精疲力尽，扶着树干只有喘气的份了，田立业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要胡早秋自己爬到树上去。

胡早秋几乎要哭了：“立业，你不知道我么？我……我哪会爬树呀？”

田立业想起来了，别说爬树，在大学里胡早秋连吊杆都爬不及格，于是，苦中作乐，和胡早秋开

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玩笑：“胡司令，我……我算服你了，除了当官做老爷，欺压革命群众，你……你狗东西是什么都不会！”

胡早秋已没心思开玩笑了，说得很真诚，还结结巴巴，可实在比玩笑还荒唐：“立业，我不会不要紧，不是还有……有你么？你……你会不就等于我会么？是不是呀，伙……伙计？”

田立业却没回答，以后也没再说什么话。

据胡早秋事后回忆，也许那当儿田立业就没有说话的力气了。胡早秋感到田立业托扶他的手一直在发抖，继而，发抖的手变成了肩膀，再后来，又变成了田立业湿漉漉的脑袋……

就这样，一位会水的朋友，用自己的肩头，用自己的头颅，用自己生命的最后力量，托起了一位不会水的朋友，直到大水涨到树杈，让他的那位朋友抓住树杈安全爬上了树。而他自己，却气力消耗殆尽，连树杈都抓不住了，最终被洪峰来临时的大水激流无情地冲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确是无声无息。

胡早秋借着水的浮力，抓住碗口粗的树杈爬上树时，还以为田立业仍在身下，还想招呼田立业努把力爬上来，可四处一看，才发现田立业无了踪影，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大水还是大水。

水真是大，胡早秋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除了他置身的这棵大柳树和远处那个泵站，一切都被淹没了，仿佛整个世界都

被浸在了滔天大水之中。

胡早秋这才带着哭腔，惊慌地叫了起来：“立业——田立业——”

回答胡早秋的，只有远处近处连天接地的涛涛水声……

1998年7月3日19时30分市防汛指挥部

昌江特大洪峰是在十六时二十分左右抵达明阳的，瞬间最高水位达到了创纪录的二十七点三五米。滨海段几百米江堤出现了江水漫溢，明阳市区段发现几处管涌和渗漏，不少地方出现险情。然而，由于十几万军民严阵以待，漫溢、管涌和局部险情都没构成重大威胁，激荡的昌江水肆虐一时之后，滚滚东流。明阳仍然是往日那个繁华的明阳，入夜后，一座座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又照常亮了起来，城市的万家灯火和空中的满天繁星交相辉映，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身为市委书记的高长河却高兴不起来。从昌江大堤上下来，坐在车里一路往市防汛指挥部赶时，高长河脸色灰暗，一言不发。车窗外，路灯和霓虹灯不断地闪过，把平安的信息一次次射向他的脑海，可高长河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不错，昌江大堤保住了，明阳保住了，但是，镜湖的围堰乡淹掉了，在洪峰到来前就破圩了，不是措施果断，撤离及时，八万人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多么严重的后果！想想真是万幸，昨天夜里老书记钟超林及时从省城赶回来了，又当即立断提

出大撤离！如果钟超林闹情绪留在了省城，如果钟超林在那关键的时刻一言不发，他高长河现在就成了历史罪人，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因此，到了防汛指挥部，一见到钟超林，高长河便紧紧握住钟超林的手说：“老班长，我的老班长啊，我和明阳市委真得好好谢谢您：不是您果断决策，围堰乡可就出大事了，我们明阳市委和我这个市委书记可就真没法向党和人民交待了！”

钟超林似乎没想到这一点，怔了一下说：“长河呀，无非是一种责任感嘛，发现了问题。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谁反感我也不管。我认准的就坚持！”停了停，又说，“不过，你这个新班长也不错。这次全力支持我了嘛！你也不要想这么多了，毕竟刚到任嘛，不了解具体情况嘛，哪能事事都考虑得这么全面？！”

高长河真感动：“老班长，我正说要找机会向您道歉呢！”

钟超林摆摆手：“算啦，算啦，道什么歉呀？没意思嘛。你们这帮年轻同志只要记着明阳有过我这么一个老头子就行了！哦，不对，不对，还不是我一个老头子呢，是三个老头子哟！还有梁老、华波呢！”

高长河点点头，拉着钟超林的手：“忘不了，不但是我，明阳的干部群众，明阳九百万人民都永远忘不了你们！想忘都忘不了呀！你们在这二十年中已经把一篇篇好文章、大文章写在了

明阳大地上！写进明阳老百姓心里了！”

就说到这里，电话响了。

钟超林甩开高长河的手，急切地抓起了电话：“对，是我，是我，我是钟超林啊！什么？还没找到？那就请你们继续帮我找，多派些冲锋舟出去！告诉你们李军长，这既是公事，也是私事。这个失踪的副秘书长可是我最心疼的小朋友啊！”

高长河这才注意到田立业不在钟超林身边，心里不由地一震。

放下电话后，钟超林眼光黯淡了，说：“长河呀，想想我还是惭愧呀，围堰乡的撤离还是不完满呀，还是死人了呀！破圩后，我不放心，又让李军长把直升飞机派过去了，一个小时前在一个泵站的水泥房顶救下了十五个人，在离圩堤不远的一棵柳树上救下了胡早秋。据胡早秋和获救村民证实，至少有四人丧生洪水，其中包括……”钟超林红着眼圈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高长河难过地问：“是不是田立业？”

钟超林点点头，眼中的泪下来了，在苍老的脸上缓缓流着：“就是田立业，这孩子是……是代我做……做最后检查的，是代我呀……”

高长河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老书记，您先别难过，也许……也许……”

钟超林抹去脸上的泪，长长叹了口气：“恐怕没有也许了。胡早秋在405医院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田立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救了他，被洪水卷走时，

一点气力都没有了。”说到这里，眼里又聚上了泪，钟超林仰起了脸，努力不让眼中的泪流下来，“长河呀，我一直说立业是个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呀！在这种生死时刻，那么勇敢，先救了十五个村民，后救了胡早秋……”

高长河也汪着满眼泪说：“老书记，我……我看立业同志更是个好干部！”

钟超林愣了一下，似乎意会了什么，定定地看着高长河，呐呐道：“是的，是的，长河，你……你说得不错，立业是个好干部，确实是个好干部呀……”

高长河一声长叹：“可是，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

钟超林感慨道：“是呀，真正认识一个好干部总要有个过程……”

高长河强忍着悲痛，摇了摇头：“可这过程也太长了，生命苦短呀……”

这话题令人痛心，在这时刻深入谈起来也太沉重了，钟超林不愿再谈下去了，沉思片刻，说起了前烈山县长赵成全：“哦，长河，提起干部，我想起了赵成全，不知道你听说没有？这人已经去世了。”

高长河点点头：“我听孙亚东说了一下，法律程序已经自然终止了。”

钟超林说：“长河，我关心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

高长河知道钟超林心里有难言之苦，恳切地说：“老班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只要不出大格，我就按您的意思办。”

钟超林这才说：“赵成

全和耿子敬不是一回事，是明阳的老先进了，又是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他落到这一步，我和上届市委是有责任的。所以，如果可能，希望你们新班子能有个比较积极的态度。”

高长河明白了：“老班长，您的意思是不是保住他生前的名誉？”

钟超林一声叹息：“如果可能的话……”

高长河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老班长，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您也知道，这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我没有您们老同志那种一言九鼎的权威性了，别人不说了，光一个孙亚东就……”

钟超林怔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说：“那好，那好，这……这事就当我没说吧，长河，你呢，也不要再和孙亚东提了，这个同志我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