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地捧着那颗子弹头,那上边的血鲜红鲜红的,这是我爹流的血啊!我仰头问爹:“刚才向外拿这个子弹头时,你不痛吗?”爹说:“痛啊。”我又问:“打了麻药还痛不痛?”爹说:“打了麻药就不大痛了。”我说:“为什么你不打,又让给那个叔叔呢?”爹说:“冬子,我和他是阶级兄弟,他身上痛就跟我身上痛一样。”爹的话我只能朦朦胧胧地懂一点。我又问爹:“刚才那么痛,你为啥不叫唤哩?”
爹说:“我叫唤,它也是要痛的嘛,我硬是不叫,它就怕我哩,就不痛啦!”我听爹的话很有意思:痛的时候硬是不怕,痛就会怕你,也就不痛了!能真是这样吗?妈见我缠着爹只顾问这问
那,便把我抱下来,说:“别东问西问的啦,让你爹歇歇吧。”这时修竹哥来了。修竹哥一来,爹就要下来,修竹哥忙拦住爹,问他:“你要干什么?”爹说:“子弹取出来了,我得上去!”修竹哥说:“你上哪去?”爹说:“打仗去呀!”修竹哥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别去了,你准备接受新的任务。”
爹问:“什么任务?”
修竹哥说:“红军要离开根据地!”
“为什么?”爹不大明白,问了一句。
修竹哥想继续说下去,见我和妈妈在一边,又不说了。爹让我和妈妈走开,接着就听他和修竹哥激烈地说起话来:“有人不按毛主席的办法打,必然要打败仗!”
“是呀,按毛主席的办法打,敌人的四次“围剿’都被我们打败了;可这一次打了好几个月,越打越糟!”
“我们都有意见!”
我问妈妈:“他们说什么呀?”妈妈不理我,拉着我走出院子。
爹养了一些日子的伤,能和平时一样走路了。又过了几天,任务来了。什么任务呢?原来爹要编到红军主力里去,随红军一起去打仗。妈妈这几天显得特别忙碌。晚上,她一个劲地赶着做鞋,已经做了三双。白天,做早饭时,她总要煮上几个鸡蛋,等到第二天,看爹没走,就把鸡蛋给我吃了,到下顿饭时,她再煮上几个。这样,她已经煮上四次了。我呢,觉得很新鲜。心
想爹这次要出去很远很远,打一个大仗吧,要不,妈妈为什么准备那么多鞋呢?
一天夜间,我已经睡熟了,忽被一阵说话声搅醒,我听是爹和妈的声音。爹已经有好几夜没回家睡了,这次回来是干什么的呢?就听妈说:“你这次出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爹说:“很难说,听说要去和兄弟部队会师,也有的说要北上抗日,要等打完日本鬼子才能回来呢。”
“要是我去也能帮着做点事,”妈妈说,“我和冬子也跟着去吧!”
“不行,那是大部队长途行军,要天天打仗的。”
“你们走后,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像过去一样嘛,该支前还支前,该斗争还斗争。”爹问妈:“你和那几家家属谈得怎么样?她们的思想都通了吧?”
妈说:“都通了。”
“往后更要很好地把大家都团结起来。”
妈说:“是的。你们红军在的时候,大家心里都踏实,如今你们一走,有的人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
“红军走了,党组织还在,苏维埃政府还在,照样闹革命嘛!”爹稍停了下又说:“当然了,环境变了,革命的形式也要跟着变。”
妈说:“大家也都有准备了。”
停了一会儿,爹说:“你入党的事,我已经向修竹说了,他愿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修竹不走吗?”
“他不走,他负责我们这一片党的工作。”
“只要有党在,大家的
心里还是会很踏实的。”妈又问爹:“你看我还有什么缺点?以后也好注意改。”
爹说:“以后斗争性要强些。红军北上了,斗争的环境可能要艰苦得多,残酷得多,你一定要更坚强一些才行。”
妈说:“我一定要刚强。一年多了,我一直想入党,总觉得不够条件,从小就是个绵性子。”
“入了党,就不能按一般人要求自己了。”爹的声音是那样地坚定,“等你成了党员之后,你就是我们无产阶级先锋队里的一个战士了。”
妈激动地说:“以后我是党的人了,党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还有冬子,”爹提到了我,“我很疼这孩子,以后怕要有很长时间看不到他,你得好好教育他。”
妈说:“这你就放心吧,我会教他好好成人的。”
“要是工农民主政府还存在,要是能念书,就送他上列宁小学。”爹说到这里,大概是挪了下油灯,照了照我,又轻声地向妈说:“等冬子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许要过上真正的好日子了。”爹的大手在我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的手是宽厚的,粗糙的,有力的,温暖的。然后爹又说:“我在冬子这么大的时候,连今天这样光景也没见过呀!今天有工农民主政权,有赤卫队,有共产党和红军。”
“是呀!”妈妈说,“你们要是不走,能保住这个光景,也就是个好日子了。”
“不,真正的
好日子是社会主义。”爹说,“等到了共产主义,那日子就更好啦!”
“还能怎么个好法呀?”妈妈似乎不大明白。
爹深情地说:“到了那个时候呀,所有的土豪劣绅全打倒了,天下的穷人都解放了,再没有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种田的、做工的,全都为集体劳动。劳动人民都过上美好的生活。孩子全能上学……”妈妈轻轻地嗯了一声,爹又接着说:“好日子还要靠我们去战斗啊!”我听着听着,又睡着了。好像我真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啊,那学校是青砖青瓦盖的,有多少和我一样的小学生啊,全穿着新衣裳。
早晨,我被锣鼓声惊醒。我睁开眼,见爹和妈都已经起来出去了。我忙穿好衣服向外跑,一看,啊,东头场上集着那么多人啊!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有人喊着口号。我挤到跟前一看,是欢送队伍的。我心想,这准是欢送红军的吧。我到处找爹,找不着。忽然,我被人拉了一下,我回身一看,是妈妈。妈说:“冬子,快回家,你爹就要走了。”我跟妈回到了家,见爹穿得整整齐齐的,身上背着干粮袋、斗笠,还有妈给他做的鞋。爹见我进来,一下子把我抱起,亲了下我的腮帮,说:“冬子,爹要打白狗子去了,你在家要好好听妈妈的话。”我搂着爹的脖子,说:“爹,你走吧,你去打白狗子,多多打白狗子!”爹笑
笑,又亲亲我,把我放下。他从桌上拿过一本书放在我手里,说:“冬子,这是一本列宁小学课本,是我从学校里给你要来的。”
我看看课本,见封面上有个红五星,还有一把锤子和一把镰刀,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认得。我问爹:“我什么时候上学啊?”
爹说:“再开学的时候,妈妈送你去。”随后爹又低声和妈妈说了些什么,妈妈点点头,把她煮好的鸡蛋装在爹的挎包里,便和爹一起向外走。我一下子扯住爹的衣襟说:“爹,你打了胜仗就回来啊!”爹回头看了下我,把我的手拉起来,问我:“冬子,我上回给你的那个子弹头,你丢了没有?”我说:“放在床头上了,没丢。”爹想了一下,从他的挎包上撕下一个红五星,递给了我,说:“冬子,我再给你个红五星。”我接过红五星,问爹:“给我这个做什么呀?”爹说:“我这次出去时间很长,你要是想我了,你就看看这红五星,看见这红五星,就和看见我一样。”我把红五星紧紧地握在手里,又看看爹,爹说:“还有那个子弹头,你也别丢了,你见了它,就会想到红军、赤卫队为打白狗子流过血。长大了,你要去打白狗子!”说罢爹又拍拍我的头,就向东场大步走去了。那边正响着锣鼓声和口号声。爹出发打白狗子去了,我跑着去送他,心想:爹打了胜仗就会回
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