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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頁(第1页)

可是他們畢竟是長大了。

承倬甫保持著懺悔的姿勢:「歸昀的死,是我有負所託。」

然而關洬只是搖搖頭:「你說得對,我才是應該保護她的人。」

承倬甫抬頭看他,眼下一片淚光。

關洬斟酌著:「你我之間,本就不該……」

他其實沒有想哭,但眼淚就這樣直直地墜下來。回想起來,他竟然已經和承倬甫說過這麼多次「割袍斷義」,少年時候講,是玩笑無忌,上次電話里講,是走投無路,如今再講,才是真的到了頭了。他覺得承倬甫永遠都理解不了他的自討苦吃,他可能也永遠認同不了承倬甫。再深的交情,到這地步也該分道揚鑣了。可他說不出來。關洬卡在那裡,感到所有的呼吸都從肺里被擠了出去。

承倬甫終於放開他的手,輕聲道:「好。」

他很慢地站起來,動作間有一種心如死灰。有那麼一會兒,關洬以為他什麼都不會說,就這樣出門。也許承倬甫也是這麼想的,但那道門鎖住了。他們被囚禁在二十多年的歲月里,斗室里除了彼此,什麼也沒有了。承倬甫最終只能在那碗涼透的水旁邊坐下,無聲地和關洬對峙。

然後,在漫長到看不到盡頭的沉默之後,承倬甫開了口。

「你問我,這麼多年身在其位,除了明哲保身,還記不記得當年自己說過的話了。我今天可以回答你,」承倬甫頓了頓,「我不記得了。我也騙過自己,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沒柴燒。可是如今青山留住了,心裡卻再沒有火能燒這把柴了。」

實話是他甚至不能確定關洬說的是哪些話。救國救民的宏願誰沒有發過呢?可是這麼多年,他早已認清了自己的無能為力。承倬甫想,他其實是個很渺小的人,國與民都太大了,他心裡裝不下了。

「你愛過的那個人早就死了。」承倬甫自嘲地笑了一聲,沒有看關洬的眼睛,「如果你真的有愛過他的話……」

關洬看著他,承倬甫抬起頭,終於鼓起了勇氣似的:「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把他再帶回來了。」

他從來沒有在關洬面前承認過這個,他只會在被關洬戳中痛處的時候反擊他的天真,因為他知道關洬同樣無力和痛苦,但是關洬比他更有勇氣。這麼多年了,他們就這樣爭吵,決裂,彼此拉扯,拉得渾身血肉淋漓。為什麼呢?承倬甫也問自己。生於這個時代,是他們的錯嗎?

「我會盡我所能救你出去。」承倬甫強迫自己往下說,每一個字都帶著血,「唐律師說他有七成把握,就算不能讓你立刻被釋放,也不會關你太久。後面的事情,他會來接手。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他也會來告訴我。」

「敬棠……」

「只要你一句話,」承倬甫假裝沒有聽到,「天亮以後,我從這裡出去,你我一刀兩斷,此生不必再見。」

更久的沉默。關洬僵在那裡,要說的話就在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來。他好像突然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明明是他已經想好的,他做了決定的,可是聽到承倬甫說「一刀兩斷」,他突然體會到了什麼叫肝腸寸斷。他沉默著,承倬甫等著,然後外面的甬道傳來了拖沓的腳步聲。關洬的囚室里沒有窗,所以他們不知道天是不是已經亮了,承倬甫突然想到自己在探監室里看著那扇小窗時候的想法,他就擔心關洬這裡連扇窗都沒有。懷表在承倬甫的口袋裡,但他不想拿出來看。他繼續等著關洬的宣判,一邊想著他最後應該對關洬說什麼。他想祝他從此無病無災,平安順遂。可是總覺得不夠,承倬甫在那片沉默里想了又想,他真正希望的原來是一扇窗,好讓關洬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披一身月光。

鑰匙在他們的沉默中被插進了鎖眼。承倬甫轉過頭,典獄長已經站在門口。

「六爺,」他點點頭,「時候到了。」

承倬甫竟然忍不住笑了一聲,覺得他才是這裡被判了死刑的那個。

「好。」他平靜地回答,然後又想起什麼,指了指桌上的冷水,「勞煩給他弄點熱水來。」

典獄長連忙點頭,承倬甫又道:「他的熱水瓶也不好了,能換一個嗎?」

「誒,六爺放心……」

於是承倬甫就再沒有什麼能交代的了。他沒再看關洬,徑直地往門口走去。然後一隻手突然伸出來,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承倬甫停在那裡,感覺到病人的手上還纏著他的帕子,浸透了他的眼淚,濕噠噠的絞不乾的二十多年。

典獄長想再催一遍,但不知道怎麼了,總覺得不合適。他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見,咕噥了一聲「天還沒完全亮」什麼的,兩個人誰都沒搭理他。典獄長只好轉過身,盡忠職守地把門重鎖上。

沒有窗的囚室從天亮前偷出了片刻天光,關洬鬆開了手,他覺得他應該說點什麼,但他說不出來。關教授六歲能跟洋人辯經,此刻卻堵得張口結舌,半晌,還是叫他:「六哥。」

這就夠了,承倬甫想。他兩隻手捧起了關洬的臉,在晦明的交界間俯下身,給了關洬一個吻。

第22章

關洬一審判得不算輕,罪名是「以文字煽動叛國」,判十八年。原因是庭審時關洬拋開了唐世劼給他的辯護詞,當庭作了一篇自辯書。第一不承認自立政|黨;第二不承認通共——「不容人有異詞,便冠以特別之法,比漢武帝腹誹之法更甚矣!」;第三不承認叛國——「對日本人侵占領土袖手坐視,甚至曲意逢迎,幫著侵略者制止人民之抵抗,到底是誰叛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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