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许学启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原来是放在桌上的十字吊坠掉落。他将其拾起,握在手中,感受冰冷的金属质感。
窗外正在下小雨,雨丝轻柔得能被微风左右。许学启在阴暗的房间中呆,十字吊坠深深陷入他掌心的肉中。待他摊开手心时,手掌上已经被印上了一个十字。
宛如那些死在自己受伤的人。
他食指捏在吊坠一端,将其拿起,让这银白色的十字在自己眼前的这片黑暗中静静摇曳。
“你说,主会宽恕我们吗?”他喃喃自语道,语气轻柔得不像他自己。
雨势渐大,先是从毛毛细雨变为能让人听见雨滴滴落声音的小雨,后又化为磅礴大雨,修缮不佳的街道上很快出现了几个水洼。
回应许学启的,只有这阵突如其来的磅礴雨声。
“应该不会吧……”他苦笑道,收起了吊坠。
既然主没有宽恕那些应付出代价的人,那自然不会宽恕我。
……
“我第一次见到许学启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特别。当时他只有五岁,比起同龄人稍微高一些,五官算得上周正,也确实和他的叔叔说的一样,不太喜欢和别人交朋友。但那时候我并没有上心,因为这里接收了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总有几个奇怪的孩子,也肯定有些孩子和他性格相似,但最终他们都会和同龄小孩打成一片,这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但……大概是一年后,我听到了负责他们那群孩子的保育师的反应。她说有一个叫许学启的六岁的孩子,进入这里已经一年了,却还没能和任何孩子交上朋友,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那么他的反应便不符合常理了。而且……小孩子在孤儿院中,有一个不好的习惯。”说到这里的时候,院长的脸色显得有些尴尬。
“是什么?”
“抱团,或者说排外。”院长还是如实陈述,道,“人是社会的生物,所以抱团取暖这件事在人们年纪大了后显得很常见,但在小孩子其实也是一样,这是人的本能。福利院里的孩子无法和父母见面,他们一天中大多数时间都和同龄人相处,比起普通人家的孩子更早意识到社交的重要性,进而很容易形成一个个小圈子。而在许学启进入福利院一年后,那些小圈子便逐渐成形,而许学启,他则像是根本没意识到任何与人接触的重要性一般,独来独往,很少说话,很少交流,根本融不进任何人的圈子。”
“然后,他不会受到排挤和欺凌了吧?”莫孤沉的手掌握紧,即使他如今可能要走向许学启的对立面,他还是不忍心听到相处了那么多年的友人有一个凄惨的童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我是院长,也不可能管尽这里所有的事情,只能尽力阻止生在自己眼前的霸凌。”院长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像是更深了几分。
“为了避免你说的这种情况出现,我们带许学启去做了一个心理检查,想看看他会不会有抑郁症之类的心理疾病,如果真的有心理问题,那便让他早点接受治疗。但那是医生和我们说这个孩子最多算是有点内向,没有任何心理问题,健康的很。还告诉我们不要杞人忧天,我们这种心态其实更容易增加孩子的压力。我们也只能听从医生的建议,任其自由。”
“但……任其自由听起来不错,实际上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院长干枯的手掌颤动了一下,杯中的茶水洒出了一些。杯中起伏不止的水面映射出他不安的内心。
“对人来说,抱团之后,就轮到排外了,这是永恒不变的本能。许学启没有朋友,形单影只,一些孩子便将其视为了可以欺凌的对象。终于,有一天,我记得是在一个夏天,他被一群同龄,或大他几岁的孩子盯上了。那些孩子和许学启为何生争执我已经忘记了,但依照当时许学启安静内向的性格来说,多半是那几个混小子找事。我犹记得当时,我感到的时候,看见几个孩子倒在地上,四周是碎掉的瓷饭碗和散落的饭菜,有两个孩子倒在地上,一个手掌被划出了一道血痕,一个更惨,脸上多了破了个口子,血染红了他半张脸。几个面露惊恐的孩子抱在一起躲在一个餐桌下面。而另一侧,一个满身是汗,手上握着一块碎瓷片的孩子,满脸狰狞地看这两个在地上痛得哭号的同龄人。”
“那个时候,我看到这幅场景的心情,现在很难用言语描述,我先让随行的两个工作人员把受伤的两个孩子送去医务室,自己去面对那个伤人的孩子。我本来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他,是愤怒,失望,还是用大人的口气训斥他。但当我看向他时,我现他的手在滴血,出于对孩子的保护欲,我捏住他的手,缓缓掰开他的五指。我本来以为他会反抗,但他没有,像是感受到我没有恶意一般,很顺从我松开了手。那时我才知道,他紧紧握着瓷片,让自己的手掌也被瓷片刺伤了,伤口虽然不深,但这种疼痛也不是一般的孩子能忍受的,但他一声不吭,在我来之前只是牢牢盯着伤害自己的……敌人。”
即使已经过去二十余年,那时的场景仍让院长记忆尤甚。他喝了口茶,抚慰了下自己因为回忆起这段往事而感到惊惧的心灵。
“按道理来说,许学启给那两个孩子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他理应受到不轻的处罚。但一来,那个时候他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连进少管所的资格都没有。二来,我看了当时的监控,确实是那群孩子先挑事,错不在许学启。最后……”院长顿了顿,“最后,我并不能确定,若是我对这样一个孩子进行严厉而不公正的处罚,会不会为我招致祸端。种种因素的累计下,他只是被罚禁闭三日。禁闭这种无法与人接触的生活对其他孩子来说是折磨,对他来说倒没什么。”
“在这起事件过后,那些意图欺负许学启的孩子们倒是消停了一段时间,毕竟谁也不想哪天脸上被人划两道。那天他的疯态,确实震住了不少人。但我却更加担忧,因为小孩子的忘性大,且在这次事情后,本就不愿意接纳他的圈子对他更是敬而远之。我怕几年,甚至几个月后又有不长眼的人会招惹他。他当时六岁就能搞出这么大的风波,过几年怕不是可能搞出人命。但当时没有人愿意收养这样一个不可爱的孩子,我也不可能把他赶出去,只能暗中让人多关注下这个孩子。”
“两个月后,被我叮嘱了多关注许学启的幼师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那个油盐不进的小子,居然开始亲近人了。”
说起这段往事,院长也甚感不可思议。他摇了摇头,一口喝尽茶水,浑浊的眼中流露出缅怀的神情。
“那个亲近他的人,叫许茹嫣。她和许学启同姓,也同样因为风月郡的那场洪灾失去了双亲,不同的是,许茹嫣在洪灾之后立刻就被送来了福利院,而许学启还在家拖拖拉拉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我想,可能是因为他们因为同一场灾害失去了双亲,再坚硬的人也会有柔软的心房,许茹嫣便是撬动了许学启心房的那个人。她比许学启年长六岁,性格温和却不失主见,容貌姣好,不少人家愿意收养她。但她的双亲去世时她年纪已然不小,对双亲感情深厚,不是那么容易放下这份情感,成为别人的女儿。”
“我觉得关于许学启的事情我不用再担心了,但现实给了我当头一棒,仅仅两个月后,他又出事了。在操场上,他打伤了一个年纪比他大两岁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冷汗都下来了,不是担心许学启,而是担心和他作对的那人——当时福利院在施工,操场上随处可见手头,砖块甚至是钢筋,以那个小子的狠辣,下手必然见血。我匆匆赶到现场,见到的情景却让我大感意外。许学启并没有像我想的一样下死手,他只是打倒了那个年长的孩子,打肿了他的嘴角和眼睛,和他上次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且由于孩子身体窜得都比较快,两岁的差距,那人就已经比许学启明显打上一圈了,许学启虽然把他打得跪地求饶,但他自己的伤明显更重。”
“在这次事情后,我询问了在现场的几个孩子,勉强梳理出了一个真相。被许学启按着打的孩子有一个姐姐,那人和许茹嫣关系不佳,这种情绪延续到了她的弟弟身上。她的弟弟便连带着看和许茹嫣关系不错的许学启不顺眼,当着他的面说了些难听的话,许学启沉默但不怯懦,倒不如说他是一个禁不起挑衅的人,两人的争吵顺理成章地从口角升级为肢体冲突,结果就是我看到的那一幕。但这仍不足以解释为何许学启突然变了性子,两天后,我找到许茹嫣和她谈了谈,才知道是性格良善的她曾劝说过许学启,让他不要再与人争斗时下手过于狠辣。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争斗无法避免,便只能退而求次。”
讲到这里,院长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嗽的剧烈连他的眼镜都差点被震下来。好一会后才回复平静。
莫孤沉道:“既如此,这两人,也就是许茹嫣和许学启,他们便一直生活在一起吗?”
“可以这样说。”院长道,“我们福利院内包括了小学和初中的教育机构,高中离这里也不远。许茹嫣天资聪颖,本来可以考上更好的高中,但为了照顾年幼的许学启她选择在市内的一所高中就读。而在许茹嫣考上大学的时候,她带上了许学启去往市外,离开了这里。”
“市外?”莫孤沉不解,问道:“什么意思,许茹嫣考上高中的时候也就十八九岁吧,这两人无依无靠,难道有谁在背后给他们经济支持吗?”
“我一开始也像你一样不解,虽然政府对孤儿确实有一笔救助基金,但这并不足以支持他们在市外独立生活。但后来我打听过了之后才知道,许茹嫣是一个眷者,还拥有极其稀少的精神系特殊能力,虽然她的能力不足以上战场,但她还是考出了眷者的基础资格证,后又选择加入政府的一项人才培育计划,确保她在毕业后就加入政府的后勤部门为战后士兵进行心理疏导。加入这个计划后,政府不仅免除了她的大学学费,每月还有一笔专属补贴。她用这笔钱在外租了房子,和被她视如亲弟的许学启一同生活。在之后的事情,我便不清楚了。”
莫孤沉看到老人结束了话题,知道他不想再谈,向老人致谢后便准备离开。但院长看向窗外,实现透过破碎的绿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叫住了莫孤沉。
“我又想起一件事情,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虽然我不想这么期望……”院长站起身来,身子笼罩在从窗户透过来的阳光下,身形显得更加佝偻,像是被一层无形的重担压了几十年。
“什么事?”莫孤沉停下了脚步。
“三年前,一个孩子当年从福利院里走出的孩子回到了这里。那个孩子叫朱元位,他已经在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是一家食品加工公司的老板。他来到这里和我寒暄过后,表达了愿意赞助这家福利院的意向。我那时当然很高兴,但已经不是很记得那个孩子到底是谁了,经过了他的暗示,我才记起来,他就是当年被许学启用瓷片划伤脸的人之一,细看下他的左脸处确实有一道疤,但他应该整过容,把这道疤隐没得几乎看不见了。那场聊天的最后,他问我许学启现在身在何处,我如实回答说不清楚,他便告辞了。我送了他一程,在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透过窗户,看到榕树地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像是一个年轻男性的身影,我没看清他的脸,只是那人的背影给了我熟悉的感觉。”
“之后,准确地说是两个月后,我在看报纸的时候,看见了一则新闻。朱元位,这个年轻的小老板在夜间开车时生了车祸,他的车在高架上和一辆油罐车生了追尾,当场死在了爆炸中。”
……
警局内,局长走到了验尸房内,四周的医生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眼前披着白布的尸体。验尸房外,聚集着一群面色不善的警员。
局长走到尸体前,掀开白布。
是一具双眼被人挖去的尸体,在他的喉咙处,依稀可见一个血肉模糊的十字。
这具尸体身上穿着警服,知道下午三点之前,他还是一个忠实的天国警员。
局长将白布重新盖上,道:“上报吧,这件事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处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