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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頁(第1页)

他在害怕,阿加佩小心翼翼地觀察他,他在痛苦,在驚懼……他的世界在飛快地崩塌。

黑鴉慢慢抬起胳膊,他仔細端詳著它們,端詳著那雙疤痕累累,因為失去了掌紋指紋而顯得光禿禿的手。他翻來覆去地看,仿佛那是什麼他從未見過的鮮事物,一團蠕動在一起的奇異毒蟲。

他的神情中充滿不可思議的憎惡,驀地,他一下按住自己的臉,在上面胡亂摸索了幾下,然後呆住了。

血腥的陳舊記憶正在逐漸復甦,他一動不動地凝固在那裡,活像一尊澆灌後冷卻的銅像。

阿加佩咽了咽嗓子:「您……」

「……鏡子。」黑鴉輕聲說,「給我鏡子。」

阿加佩被他嚇到了,他連忙站起來,慌張地往後退了一步,斟酌著柔聲哄勸:「我覺得,您現在還是……」

黑鴉猛地轉頭,烏黑的瞳孔猶如燃燒著兩簇擇人慾噬的惡焰,他陰驁而憤恨地盯著阿加佩,厲聲咆哮道:「鏡子!我說鏡子!」

阿加佩被吼得渾身發抖,臉上血色褪盡。他的嘴唇張了又張,最後還是喃喃應道:「好的,好的……鏡子……」

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去,眼前的樓梯在眼前不住盤旋、放大,幾乎令他陷在一個光怪6離的萬花筒里。

他想起了過去的一切,唯獨忘了作為黑鴉的時光,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光。

阿加佩的腦海中渾渾噩噩,不明白這是什麼滋味。

他們在城中重購置了房子住下。

幸而貴重財物和重要物品,有一半裝在箱子裡,深埋在地下,總不至於付之一炬。赫蒂還在燒毀的小樓中翻出不少先前燒變形的金銀幣,以及一些堅固而珍貴的寶石,這些足以在賠償傷亡僕從的親屬之後,繼續維持他們的生活。

然而,丁香小樹已經全部燒死,昔日黑鴉送給阿加佩的綠松石,亦在高溫下褪色皸裂,失去了它們迷人的色彩——正如他對阿加佩的感情,在一場大火後,便消失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阿加佩實在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他。

自從他看見過自己現在的樣貌之後,他就變得比以前還要沉默,還要駭人。阿加佩曾經鼓起勇氣,斷斷續續地告訴過他一些失憶後發生的事情,指望能找回原來那個忠誠的朋友,可事實全然令他失望了,黑鴉瞥給他的目光是如此寒冷,幾乎凍傷了他的心房。

莉莉也不敢接近他了,小百合花摟著爸爸的脖子偷偷掉眼淚,問他「叔叔怎麼變了」,阿加佩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只能親親女兒,告訴她叔叔最近心情不好,還是不要去打攪他了。

一天傍晚,黑鴉在長久的緘默後忽然開口,問了阿加佩一個問題。

他問:「你為什麼救我?」

阿加佩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

為什麼救?他還在思索,黑鴉就毫不留情地繼續說:「因為同情,因為可憐,還是因為你剛好需要一個男僕,而我足夠便宜?」

阿加佩頓了一下,勉強笑道:「因為您當時看起來需要幫助。」

「那就是同情了?」黑鴉的目光尖銳,他譏諷地笑了起來,「看見我這個毀容的瘸子,就想起了從島上逃出去的自己,所以你才救了我,是嗎?」

他的聲線因嘶啞而古怪尖銳,但比他的嗓音還要尖銳的,是他言語中透出的惡意。

這些時日,每一個漫長難耐的白天,每一個寂靜如死的夜晚,黑鴉,或者說傑拉德,都在心悸與憤恨交加的火焰里煎熬。殘酷的現實逼迫著他,令他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這世上是否當真有神,能夠聆聽到凡人或真心或虛假的承諾,並將它們付諸行動,成為一種現實?

他曾經用個人的名譽和家族的繁榮,向面前的卑微奴隸許下諾言——是的,這確實是真的。可這種把戲不過是口頭的玩笑,虛假的幌子,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國法律敢於為其背書。可偏偏是這次,他的諾言居然得以實現……而這讓他在失去一切之後流落至此,又淪為了昔日奴僕的附庸。

為什麼?究竟是什麼樣的命運,什麼樣的力量操縱了這一切?倘若不是他一眼看出這個奴隸還和以前一樣愚蠢懦弱,無知天真,他是絕不會將「造化弄人「這個詞安在自己頭上的。

阿加佩猝然站起,由於起身過急,他失手帶翻了桌上的茶杯。他的面孔比死人還白,手臂微微發抖,不知是燙的,還是別的什麼緣由。

「你、你怎麼知道……」

傑拉德面無表情地打量他,望著他蔚藍如大海的眼睛。他正在做一個抉擇,究竟是要完全落下眼前人頭頂懸掛的屠刀,還是要大發慈悲,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寬恕他這一回。

氣氛越發僵持,就在這時,莉莉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小聲叫了一句:「爸爸!」

傑拉德微微側頭,看見那個黑髮黑眼,白皙嬌嫩的小姑娘。

如此相似的眼眸,如此相似的發色,這會是他的孩子嗎?

他厭惡孩子,一如厭惡自己的家族,那個權勢滔天,因而鬥爭也格外血腥殘酷的家族。他曾經是君臨於族群頂點的雄獅,卻因為一個小小的紕漏,在奪取權力的戰爭中被親生手足殘害至此。

她呢?她也是這樣一個流著吃人血脈的小怪物嗎?

更有意思的事情來了,他漠然地盯著那個名叫莉莉的孩子,漫不經心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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