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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第1页)

崔闾和张廉榷的关系,怎么说呢?按常理来讲,当是处成外姓兄弟或知己来的。

而事实上,在前十几年间,两人处的相当好,年节来往,子女家眷走动,都非常亲密,他在张廉榷的举官路上,不止是光出银子的一方,还偶尔做了幕僚的活。

张廉榷当年补的是隔壁县主薄一职,因未参加会试洗礼,在主官的竞争力上,天然就矮了进士及第,哪怕只是三甲吊车尾的那类人一头,被生生按在主薄的位置上八年,再怎么活动也升不上去。

崔闾在他补官之前就曾劝过,好歹去会试场上走一遭,便是不中,也能混个同科同门,奈何张廉榷当年家中实在困顿,已经到了他再不出门谋发展,便无米下锅的窘迫。

他急需要一个职缺来回馈父母妻儿,举人身已经是他当年能够得上的,性价比最高的名头了,他没有精力再浪费在会试上,他需要让渐已长成的子女,和年已老迈的父母,因为他的身份抬头挺胸,与有荣焉的过日子。

所以,他几乎算是卑微恳求的,与崔闾开口要银子活动,看不上典史职,也不愿将就配额多的巡检吏,他单只瞄着县丞和县教谕搞,可这两个职缺向来就是地方派里,不成文也不记录在册的祖传职位,每个县上的这两个官缺,都是当地州府辖下直管任免的亲信,他一个没有背景,连家底也没有的小举人,再花银子,人家也不可能将这两个职位让一个给他。

崔闾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风将车帘掀起,露出并不怎么繁茂的街市,来来往往的百姓,有半数以上他都能叫出名字,这就是人流动不大的原因,碰头见的基本都沾亲带故。

这是他每次从张廉榷那边出来后,习惯的思考方式,让马车摇晃着走一走他熟悉的街坊,看一看来往匆匆讨生活的人,警告自己一定不要再轻易与人深交,推心置腹。

张廉榷久久不能从主薄位往上升,心中积怨,终于在一次酒后,冲着崔闾发火泼怨,怪他当年出手小气,没有鼎力相帮,叫他错失了县丞一职。

可他明明清楚,那个时候已经不是花银子能解决的事了,是州府同知那边卡了他,已经明确托人上门说亲,要让他将女儿嫁入同知大人家,给他的病秧子儿子冲喜,只要他这边同意婚事,他就能立刻补上县丞位,隔年就能让他坐一县主官,也就是县令位。

而让崔闾觉得这人可交的原因,也正是这次,他回绝了同知家的亲事,接下了形同羞辱的县主薄一职,并在期间兢兢业业的干了多年。

那个新旧朝交替的混乱时间,旧官被贬,新官拯待上位,恩科攫取的举子撒出去都不够补充被革掉的空缺,像县主薄以及更下一层的吏员,都只要秀才身即可,张廉榷以举人身补任主薄一职,放给人的信号,就是身后无人也无财。

小小的县衙里也是会拉帮结派的,县令自然稳坐钓鱼台,底下的县丞和县教谕分庭抗礼,县主薄若按举人身补录,那他就是县令的亲信助力,用好了就能和另两个掰一掰手腕,然而,张廉榷并没有成为县令的亲信,他既没钱去笼络下层的胥吏,也没有太出色的手腕去与另两人比划比划,县令看他是个“朴实的平庸”者,便自己另花钱请了师爷,将他真正丢在了干实事的工位上,于是,他也只能靠实干保住职位不被顶替。

人啊,一无所有的时候,便只求三餐饱饭,偶尔一顿荤腥,便只觉人间美味,那时崔闾在族中没有可交之辈,别看满目皆亲族,然恨人有怕人富的阴暗心理,让他成为了亲族里被羡慕嫉妒的对象,那时间觑着他四顾无着的境地,上门打秋风的险将门槛踏破,后来他才从那些虚伪的笑意里,体味出了自己在别人眼里,其实只是一个好占便宜的傻冒。

年轻的崔闾对亲族还有着些许的依恋,这个叔那个弟的,在他心里还是亲属,至少在他们热情的围在自己身边时,会短暂的让他感受到一丝家人的温暖,亦能些微填补一些失怙失恃的空虚。

张廉榷的出现,让他察觉到了族亲同辈们的情感敷衍,真诚可以堪破一切虚妄,在全心诚意信赖他的张廉榷的对比下,族中那些带着面具的示好,和真心想要从他兜里掏钱的行为,让他真正体味出了金钱的魅力,也真正杀死了他对族亲和谐友爱共创美好生活的期待。

然而,人生的长河,就存在着多变的状态,同样一个人,会用真心教他分辨好耐人,也会转身用比旁人更深的心计,教会他人心相背,不为己遭天诛的事实。

崔闾的马车缓缓停在家门口,正瞧见孙儿崔济领着几个玩伴来家里,见他下车,忙跑着到了身边,仰脸叫他,“祖父,母亲说我可以邀朋友来家里开小宴,说以后都可以,您给了孙儿好多好多钱,都是可以花用的,是不是?”

小小孩童的眼里亮的光,灼的崔闾心头发烫,他弯下腰用大掌揉了他的脑袋,笑的温和,“是,以后有要好的朋友都可以喊来家里玩,如果嫌家里小了,也可以去郊上的庄里玩,祖父让你诚爷爷准备了烧烤炉和架子,你们玩累了可以自己烤肉吃,想用什么去跟你母亲说。”

崔济今年九岁,是次子崔仲浩的长子,平日里被个优秀的堂兄比着,少有能见他出门玩的时候,本该性子好动的年纪,被老二夫妻硬关在房内读书,不到十五就闷出了心病,郁郁不得的没了命。

崔闾这次重罚次子,也有敲打他夫妻二人的意思,醒后的那一个月时间,每日让崔济到他跟前捧汤熬药,打着替父敬孝的名头,替这个孩子放松舒缓一些读书压力,于是便有了他现在,敢冲他面前直接了当问原由的胆子,放从前这孩子怕早躲开了。

崔济摇着身子笑的开心,崔闾却注意到他身后的一个小人,笑着招了招手,“是元溪啊?今日你母亲倒是放你出门玩了?”

崔元溪上前一步,躬身规规矩矩的给崔闾问好,“大伯伯,我母亲交待我见着您一定要说感谢的话,您给我们家分了田,还赊了耕种工具,我祖母今年可轻省了好多,身体也会养的很好很好的,谢谢大伯。”

他今年也十三了,若按正常程序,已经可以下场考一考童生试了,可惜他家的转折,就在他父亲徇私失职后。

他就是崔弦的遗腹子,别看他年纪小,辈分却是和他长子元逸一个辈的,崔济得管他叫叔叔。

崔闾点头,细细打量他,崔弦是他这一辈里最好读书的,但可能书读太多了,人就显得不那么伶俐,又是从小被其母亲教导着,要听族里长辈的话,弄的崔弦一副老好人心态,谁找他帮忙都不辞,月奉有七八都会被人借走,搞得自己家中常常短衣少食,崔闾点过他几次,奈何心性难改,后来倒也懒得管他了,直至他因私被革,他才又着手调查他的过往。

这一调查,就查出了叫他非常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实,人心叵测,在功利面前,什么感情都是假的,什么真诚都可以扑灭,所有的巧言令色为的不过就是黄白物,人性在权利面前不值一提。

他后来的性格成型,就拜这一次调查事件。

崔弦不单单是被崔延彬拖累的,其中亦有一意想不到的人出手,若非他挖的足够深,恐怕也难以相信那样的事实。

崔闾对自家孙子道,“好好招待你元溪叔,等宴开了别忘了给祖父送一份吃食,呵呵,去吧!”

崔氏放在衙门里的族人,都是经过挑选的可靠老实性子,崔弦就是这么通过考核,被放进衙里做事的,也不支持他当多有权的职位,只当个笔吏,做个眼睛,晓个朝廷邸报什么的,按理是最不被注意的一种人。

可有人却是注意到了,崔闾沉着脚步进门,却在进门的那一刻转头往县衙方向望了望。

他随口在张廉榷的耳边提起一句,说要让崔弦往上挪一挪,从笔吏往主薄位上升一升。

他说的随意,张廉榷却听的很不随意,他那时已经在隔壁主薄位上坐了许久,知道在自己的那个县衙里再不可能往上升,于是,他开始想别的招,听着崔闾不经意的一句话,便将目光盯在了滙渠县上。

崔闾只当他眼光高,不可能会瞧上他们这个贫县位置,便从来也不曾将他与滙渠县联系在一起。

直到他调查出崔延彬威逼崔弦,帮他徇私做事的主意是从哪来的,才知道张廉榷的手早顺着他摸到了他族里的一些人身上。

张廉榷的目的很简单,用包庇前朝余孽的罪,拖整个滙渠县衙下水,在那个严抓五大姓罪党期间,谁沾了这个罪名,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让崔闾出了一笔钱,将崔弦的斩监侯改为革职永不录用,然后,他拿着这笔钱去了州府,隔年他就取代了原滙渠县的县令,成功从隔壁县的县主薄跳槽了过来。

崔闾从此对他起了堤防之心,而他也知道这事办的不地道,没有像往常与崔闾闹了嫌隙后的赔罪流程,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的,仍与崔闾称兄道弟,仍与崔闾吃茶聊天,仍像从前一样的跟崔闾交往。

但感情终究是不一样了,连之前两人暗地里言语间,要亲上加亲的事,也不再提及,各自的儿女各自婚嫁,亲眷再无走动。

崔闾从此心硬如铁,不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而他后来的儿女亲家,专结的是为克制张廉榷在滙渠县的权利施为。

他长媳吴氏家资是平平,可她舅家有一子,结的是州府典吏家姑娘,那姑娘的兄弟,就在滙渠县任县丞。

他次媳孙氏家虽只是州府普通的富户,可谁叫她的姐姐有能耐成了州府同知的继妻呢?于是,他与滙渠县教谕也能拐着弯的攀个亲。

他阻拦不了旁人一心往上爬的心思,却可以凭一己之力让一块地上政绩平平。

给人做嫁衣裳一次就够了,他不会蠢到再白送一次。

他要在滙渠县大搞投资之前,先把张廉榷送走,这就是他今日给他送满一匣子钱的真正目地。

要为儿子找保人,他有的是旁人,干什么非要找他?不就是觑着他有了钱后,会四处活动的心理么?

张廉榷未有一日不想着高升离开这个赤贫县,所以,他是去送佛的。

送佛送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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