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桐单手托着下巴看他,“你知道吗,撞车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要死了。那一瞬间我在想,要是早知道这一次出来就回不去了,我走的时候应该好好跟你告个别的。还能见到你,还能像这样坐在这里和你说话,真好。”
薛夜明目光微闪,缓慢地放下了盘子,“白桐,我想跟你说一件事。”他顿了顿,“我想更换监管员。”
白桐怔住,“为什么”他预感到薛夜明今晚会对他说些什么,但这个话题方向是他没有想到的。问出这句话后他才注意到,这是薛夜明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特调部那边,对我有一些新的安排。”薛夜明说得慢而清晰,似乎这短短的几句话他反复斟酌了很久,“我以后的生活,可能会生很大的变化。”
白桐一下子想到了薛夜明下午的精神评估,悚然一惊,“是不是你的评估出问题了”
“不是。”薛夜明说,“如果是那样,他们就不会让我回来了。”
“哦,也对。”白桐松了口气,转而又问,“那是为什么”
“我说了,特调部对我有新的安排。”薛夜明的声音低了下去。
“是不好的安排吗”白桐问。他是安管局的人,对特调部的事不方便问得太详细。
薛夜明的回答很奇怪,“对我个人无所谓好坏。但是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
白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句话中的一个重要的词,“我们”
“是的,我们。”薛夜明抬眸看他,又望了一眼门外的警卫所在的方向,“具体的情况,我也还不是很了解,而且现在也不能说太多。也许过一段时间,你会看到文件。”
白桐会意,不再追问细节,“你说我们,那就是说,在这件事上,你认为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对吗”
薛夜明点点头。
白桐继续道“但你又说,对你个人无所谓好坏。这很矛盾。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认为这件事不利于我们之间的相处”
这一次,薛夜明过了很长时间才回答。
“白桐,离我远一点。”他的声音有些苦涩,“我是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人。”
“你是说,你的精神能力吗”白桐看出,薛夜明在压抑着情绪,似乎这个话题触到了他的痛处。白桐想放弃追问,但薛夜明如此少见地流露出了倾诉的欲望,白桐不知道是否应该打断他。
“不止是精神能力。”薛夜明低垂下眼眸,好像这样就可以隔断白桐望向他的目光,“白桐,我是个有心理缺陷的人。从小的时候,我的家人就总是说,我是个怪物,没有正常的感情,不会和别人相处。和我在一起待久了,你就会现的。”
今天以前,白桐眼中的薛夜明一直有着一个密不透风的硬壳。而就在现在,这个硬壳在白桐眼前悄悄打开了一道缝隙,里面有个柔软的东西想要出来。
白桐决定不再回避。也许过了今晚,过了这一刻,薛夜明又会躲回到壳里。下一次再打开,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白桐直视着薛夜明的眼睛,“薛夜明,我说过,我相信自己的直觉。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对你有很特别的感觉。我不想掩盖,也不想假装。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怎么来的,你是学心理学的,可以从你的专业角度去分析。我只知道,我喜欢这种感觉。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照顾你。”
“可是我并不喜欢这样被你照顾。”薛夜明重新抬起了眼眸,迎向白桐的视线,眼神恢复了几许往日的淡然,“你知道吗,我人生的前十几年里,我的家人教会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任何感情都需要回报,包括亲情,否则就维系不下去。所以我宁愿别人对我冷漠,因为那样就不需要考虑,该怎么回报对方的善意。你对我好,我都知道。但是这样的好让我很累。”
两人沉默了片刻。
白桐叹了口气,终于决定把所有的话都在今天说出来。
“薛夜明,你别忘了,我是侦查科的。”白桐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薛夜明的手臂,“你的左手臂内侧有好几道陈年的割裂伤。那个位置和角度,应该是你自己用右手拿着刀片之类的利器反复切割造成的,这说明你以前曾经作出过自残的行为。我没跟你提起过这件事,不代表我没有注意到。如果我猜的没错,你不是真的讨厌和别人相处。你远离别人,拒绝亲密关系,是为了自我惩罚。”
薛夜明把右手搭在了自己的左手臂上,指尖微微颤抖。他的眼神在这一刻有些恍惚,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记忆里。但他的脸上并没有痛苦,反而显出了一种宁静。似乎这段记忆的开启将他带离了此处,飞往某个虚无之地。
“夜明”白桐低唤出声,把薛夜明的神思叫了回来。
“抱歉。”薛夜明摸了摸额头,“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的。”白桐不安地轻抚了一下薛夜明的后背,“我是想说,如果你拒绝别人接近是出于自己真实的意愿,我不会勉强你,让你为难。可如果你是为了某种原因惩罚自己,才故意让自己远离他人,我”白桐斟酌措辞,“我希望可以尽我所能,帮你从那个心结里面走出来。我同意你的观点,维系感情需要互相回报。但这件事不一定像你想的那么痛苦。可能是你还没找到让自己舒服的方式,也可能是你还没有遇到愿意和你一起尝试的人。”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直白,却是不好再继续下去了。白桐住了口,忐忑地等待着薛夜明的回应,像等待着一个宣判。
薛夜明拿起空了的蛋糕盒子,用手指摩挲着上面印的那只卡通小狐狸图案,勾勒它憨态可掬的形状。
“也许你是对的。”薛夜明说,“假如可以的话,我很希望能以另外的方式遇见你。我愿意尝试改变,去找到让我们都舒服的相处方式,哪怕要许多年也不要紧。但现实是,我们之间没有别的可能性。”
薛夜明放下蛋糕盒子,定定看着白桐,“你知道吗,对于我这样的人,精神能力是一种诅咒。从我的能力被现的时候起,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自由。不要强迫一个永远不会有自由的人去改变,那很残忍。”
忽然之间,白桐无言以对。
原本他还想要说得更多,但薛夜明的这番话在顷刻间打败了他。
是的,第一次见到薛夜明的时候他就知道,作为一个a级精神能力者,薛夜明永远不会再拥有正常的人生。
改变自己的前提,是能够自由掌控自己人生。而对于薛夜明,这已然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奢望。
白桐突然意识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其实是何等的残忍。就像一个手持车票的人对一个永远也得不到车票的人说,走啊,我们一起去远方,远方有更好的风景。
薛夜明向他走近了一步,伸开双臂,轻轻拥抱了他一下。
白桐的呼吸凝滞了。他们相识以来,这是薛夜明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对方的嘴唇几乎贴上了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