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就不怕『他』知道吗?”
韶言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但在场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那“司狱”大概也听见了,于是如呛到一般再难以下咽。他摔下酒碗,扶着桌子勉强站立,却面带痛苦之色。
“呕——”
而韶言,还是来时的模样,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碗酒一饮而尽。
“啪”的一下,酒盏应声而碎。韶言笑着朝目瞪口呆的狗头军师说:“可别忘了抬人。”
众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那瘫在桌子上的醉鬼拖走,并
收拾起这一地狼藉。
韶言这次才微微提高声音,问的似乎是这些狱卒狱吏,也似乎是更远处的那谁。
“各位,现在能让你们的司狱出来见我了吗?”
众人心下一惊,心想他是怎么看出同他拼酒的这位不是真正的司狱。还不曾等他们想清楚,韶言就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不好意思,忘记和各位说了。”韶言看起来心情更好,“十四年前,韶某曾有幸来过宁古塔西城。”
十四年前!
那难怪这些狱卒狱吏不知道了。在场操练的恐怕都是些年轻人,那个假司狱年纪大点,韶言估摸着也就三十七八岁。
不过韶言对他并没有印象,他也不认识韶言,也就是说十四年前,他还不是这里的人。
狗头军师犹豫片刻,刚想同韶言说明原委,就被远处传来的熟悉男声吓得一个激灵。
“是何人要见我?”
韶言缓缓转过身,便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人。
阔别十四年再不曾相见,韶言还是在瞬间便认出了他。
韶言心中百感交集,他快步上前,朝那人行礼。
“文叔。”他唤那男人,“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十四年未见,二人当年于宁古塔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相处时间亦不算长久。说实话,韶言心里比较忐忑,尽管他已经做好了自己不会被认出的准备。
但男人笑了,轻声说道:“记得,怎么不记得。”
“二公子,别来无恙啊。”
韶言抬起头,与韶俊文四目相
对。如此近距离,以至于二人能清晰又残忍地看到岁月在彼此身上的痕迹。
十四年过去了,宁古塔风吹日晒,如一把刻刀,将一张俊秀的脸雕刻成它想要的模样。韶俊文也开始蓄须,不少白色夹杂在他的胡子和头发里,倒显得他像是个老头了。
不过从年龄上来说也不过分。十四年前,韶言于宁古塔西城见到韶俊文的时候,他正是现在韶言的年纪,还正直壮年,在一片凄清肃杀中茕茕孑立。
而如今韶言已长到他当年的年纪,韶俊文也老了,年轻时的锋利棱角与身上的那股煞气都收敛下去。
他远不像外人对宁古塔西城的刻板印象那般凶神恶煞。面对年轻的孩童,他低下头,竟然展现出几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慈祥。
但英雄迟暮——仍旧是韶言心里涌上的第一个词。
韶言心里五味杂陈,他从没有意识到十四年的光阴过的如此之快。似乎大家心上的伤口都已痊愈,长出新肉来支撑着他们继续前行;又似乎所有人都从当年的废墟里爬出来,将那处打扫干净,建立起新的房屋继续生活。
唯独韶言,只有韶言,他还活在旧时代,他还困在旧时代。他被囚于旧日里,囚于他的少年时代,囚于每个辗转反侧的夜里那些痛苦又欢愉的梦境中。
可是把他囚于其中的是谁?不愿脱身其中的又是谁?
是他自己。
灵与肉,本不应该分开。戏台的幕布
一落,将旧时代与新时代一分为二。韶言的灵魂永远留在了幕布那边,他只能拖着他早该腐朽湮灭的身躯继续前行。
韶言十八岁的时候就应该埋在辽东,埋在杭州,埋在朝歌……埋在任何一个地方,但他仍旧活着并且活到今日。
但没关系,很多人都是这样。
可其他人起码还有一整条命。韶言在经历更大的痛楚之后,只剩下半条命了。
现在,没了魂也丢了剩下半条命的韶言,握住韶俊文的手,心情复杂地说道:“文叔……你老了。”
这十四年时光的匆匆流逝,又岂是韶言能用三言两语说清的。满腹的叹息,最终只化为三个字。
韶俊文听后,只是笑了笑:“十四年未见,二公子倒是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一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