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既不是进宫之路,也不可通往城北的王府,路上鲜见一人,云海棠抬着眸,不解他口中的顺路二字。
瞧她站立未动,萧承祉笑了笑,似有要亲自下车相邀之意。
云海棠见状,心中顿觉不好意思再行推辞,于是轻步上前,踏入马车之中。
车内空间不大,两人分坐于一张宽垫的两边,中间仅仅也就隔了一臂之宽。
马车重又行起,半晌,车内却一静沉默。
云海棠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一次见他,是在倩影阁的侧门处,自己瞥见了他腰间的玉觿,以为他就是当初的那个人。
再一次见他,是在太傅府的后院,他受了伤,而自己手中正好有可止外伤之血的石生黄堇。
后来,在时思庵敬香时,他们又再次偶遇。
如果说,每一次的相遇都是无心的相逢,那今日,倒像是他特意前来找的自己。
她低歪着头,伸手捋了捋额前几缕沾了雨水的头发,暗自又望了一眼他腰间的玉觿。
确实不是那一枚。
当年被白衣人救下,云海棠亲眼见那人倒在雪地中,自己却随烈马一路疾驰。
无边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堆涌在胸前,随着马蹄的颠簸,好似是要从喉咙里喷薄而出。
泪水控制不住地夺出眼眶,伴着凛冽的北风,很快就让她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人渐渐失去了意识和知觉。
再醒来时,云海棠才发现,烈马早已侧躺下来,喘着急促的呼吸,鼻腔中喷出无尽的疲累与绝望。
而她自己,整个人跌驼在马背上,要不是因为手中紧握着那人之前递来的缰绳,应该早就在奔途之中跌落马身了。
那烈马不知道拼命地驰骋了多久,整个毛发变得干枯而毛燥,尾巴上混着雪泥和鲜血,连一下也不得动弹。
云海棠那时才发现,马臀上被那人插入一枚尖锐的精雕玉觿,就是它让此马拼了命地往前奔,一路不顿留。
她将玉觿尽力拔下,用雪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
冰凉的玉觿紧贴着她的胸膛,仿佛是那个人与自己共享着同一份心迹。
云海棠在当地短暂休养后,便于夜间又重返战场,那儿已是一片寂静荒穆。
她找到已被风雪掩了大半个身体的父将,用手刨开冰泥,在一片素净中亲手埋葬。
后来,她还陆陆续续找到阵亡的景将军等人,分别一一为他们树起了墓碑。
雁谷关外的飞雪中,堆满了一座座低矮的坟头,可是,却始终没有那人的身影。
她后来又试图找了很多附近的地方,问了雁谷关里一路能问的人,却没有任何他的消息。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大概就是战场上最无情的结局了吧。
云海棠独自归了京,却再也没有丢开过那柄玉觿。
她日日夜夜抚摸着它,硬是把那些凹凸的龙纹渐渐抚得光滑圆润。
可是,即便有些痕迹已经浅淡了,但那个图纹早已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脑海中。
玉觿上的每一条纹理仿佛比京城中的每一条大道都要宽广而清晰,在心中不会混淆出分毫的差池。
即便是重活这一世,身边再也没有朝夕相伴的玉觿,云海棠也能清清楚楚准确无误地将那图纹刻画出来。
那是一条盘旋昂首的龙身,随着玉觿的造型,蜿蜒成一道优雅的弧。龙纹之中,四只龙爪与数条龙须清晰可数,满身鳞片栩栩如生。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更是那龙口所衔的一颗精巧明珠,在润白的玉石里面泛着淡淡的金光。
初见萧承祉的时候,云海棠瞥到了一眼他腰间的玉觿,只因形状相同,又因离得远,并未看清那上面的具体模样。
而后在太傅府中时,她亲眼看清了那玉觿上的图案。
虽然,上面也是精雕了一具龙纹,却并不是她日夜相守的那一个。
那一刻,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仿佛是天边的彩虹突然消逝,又好似一个泡沫倏尔裂开,云海棠的心里笼起一层薄薄的灰雾,而自己便像是在一片密林中行走,再也辨不清方向。
此刻,萧承祉坐在身旁,近在咫尺,云海棠略有局促。
萧承祉稍稍侧首,瞧见她棉袍下襟处的小泥点,微微一笑,遂从袖中掏出自己常用的锦帕,弯下身腰,帮她擦拭。
那锦帕是泛着粼纹的素青色,于他白皙指间显得格外清新澄明,一看便是上等丝绸所制。帕子的中间绘制了一条璨色飞龙,踏于青云之端,翱于九天之上,很是威武。
只是,与璟王清俊秀气的气质略有不符。
云海棠伸手想止,却不知该触碰哪里才好,只好口中道:“这点子脏,不打紧,闲时脱下,洗了便可,靖王殿下不必如此。”
萧承祉却只是浅浅笑道:“今日这一趟本不该你来,凭白受了这一遭雨,原就是我的错。”
云海棠自捏着手指,任凭他轻轻点点地在身上擦着,却不明他为何会这么说。
难道,这趟官司的内幕,他是知晓的?
改道
小径不似大街,路上偶有坑洼不平之处,两人身影难免摇摆,云海棠紧握着双手,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平稳,不愿因这轻微的颠簸而触及身旁金尊玉贵的璟王。
倒是萧承祉,收了帕子后反而坐得更近了些,近到,他那沉稳有力的呼吸声,仿佛就在她的耳边轻轻响起,清晰可闻。
云海棠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平复内心翻涌的波澜。她的手指轻轻挑起窗帘的一角,透过缝隙,往外瞧去。